聽到趙峰那帶著狠戾的聲音,朱允熥依舊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笑著道了一句:“你這煞氣,忒重!
聽到朱允熥這不算指責的指責。
趙峰心里忍不住暗暗腹誹吐槽起來:「煞氣……不是您說的留一口氣就成么!」
「這一副笑嘻嘻的樣子,哪兒像是覺得我煞氣重的樣子?再說了,我這煞氣重不重的,比起您談笑間便是數(shù)十人剝皮實草……」
「那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當然,趙峰也早知道自家主子就這么個尿性——面上看起來永遠一副春風和煦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天底下最好性的人,實際上,肚子里不知道裝了多少黑水兒在里頭。
趙峰更知道,朱允熥這笑嘻嘻的指責,反而是對自己工作肯定的意思,所以也不多余說什么。
只在面上做出一副憨厚表情,嘿嘿一笑:“只要能辦妥陛下的事兒,微臣做啥都成,嘿嘿!
朱允熥打趣了一句后。
這才饒有興趣地翻開了剛被遞上來的口供和來往信件, 上面斑駁的血漬早已干透,讓寫著口供的幾張紙看起來有些褶褶皺皺的。
朱允熥大致看了看。
口供主要就是這兩個臥底自身的出身、十年來被道衍和尚安排在這里的用意、經(jīng)歷、以及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意圖,來往信件則是道衍和尚對他們的一些重要指示。
其中基本沒怎么提及到朱棣,倒是也在朱允熥的預(yù)料之內(nèi),畢竟他一早知道,朱棣造反這事兒,受道衍和尚的影響和攛掇挺大的。
自己那便宜老爹朱標還活著的時候,朱棣就是心里想,也不敢生出什么心思。
這兩個暗樁是道衍和尚十年前就布局的,說不準連朱棣自己都是最近這半年才知道這些暗樁的存在。
而以道衍和尚這個妖僧的心計。
做事肯定也不會留什么尾巴。
看完手里的信和口供之后,朱允熥神色平靜地吐槽了一句:“是這老禿驢的做事風格,謹慎!
同時也將其放到旁邊。
對馬三寶道:“三寶,這些東西給朕收好。”
馬三寶應(yīng)聲道:“是,陛下。”
對于朱允熥來說,有沒有提到朱棣不重要, 但道衍和尚是朱棣的主錄僧且在北平與朱棣往來頻繁,這就已經(jīng)足夠坐實謀反罪名了。
所以他微微抬眸看了趙峰一眼:“事情做的不錯!
能在這么幾天的時間里把往來信件都挖出來,朱允熥也知道詔獄那邊是下了功夫的,倒是不吝一句肯定。
趙峰聞言,心下一喜,也微微定了定。
見朱允熥也看完了東西,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抱拳道:“陛下,這些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qū)嵲诹,用來定罪也綽綽有余,微臣是否立刻通知宋指揮使,讓他安排北平那邊的布局,開始著手對燕王殿下動手?”
他深知燕王朱棣鎮(zhèn)守北平十年,無論是自身的能力和戰(zhàn)斗力,還是他手底下的精兵強將,都絕對是不可小覷的,要想妥善地將這起謀反案辦好,直著來還真不一定好。
所以也趕緊表現(xiàn)一波自己的機靈勁。
不過,卻只見坐在龍書案后的陛下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道:“不必,這不過是是個小事而已,用不著大費干戈,也不必刻意安排什么,你,還有你手底下的人,暫且只當什么都沒發(fā)生,守好你們的嘴別往外露了消息就成!
對于朱允熥來說。
這的確本就是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一樁。
反正他在大明本身根基還算不上太穩(wěn)的情況下,是絕對不準備大規(guī)模對外用兵的,這征遠大將軍吧……用處暫時也不太大。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
他現(xiàn)在的主要策略就是——安穩(wěn)、發(fā)育——無論對淮西勛貴還是諸多可能存在不軌之心的藩王都是一樣。
他的底牌煉丹司那邊正在造著,現(xiàn)在去搞什么藩王或者淮西勛貴,除非朱允熥腦子有坑——過不久就能批量出爐的熱武器不用,提冷兵器和藩王干架?
就算他剛剛才拉了一波淮西勛貴的信任。
完全可以用淮西勛貴這根矛,去刺藩王這面盾,可在朱允熥這里還是那個道理:內(nèi)戰(zhàn),不管什么結(jié)果傷的都是大明的國力和根本,耽誤的是大明本身的提升。
再說了。
朱允熥要真把朱棣當回事兒了,去年直接逮了袁珙,一樣是活生生的證據(jù)。
現(xiàn)在手里多拿些證據(jù),朱允熥主要是用來時機成熟以后,讓朱棣和道衍和尚破防用的。
想要讓這樣兩個高傲、自信乃至自負的人真正能為自己所用,唯一,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徹底打碎他們所有的自尊心和自傲,告訴他們:你們自以為是的弈棋天下,在我這里不過如同三歲小孩的把戲而已。
趙峰有些吃癟。
有些懵逼地訕訕道:“小……小事……?”
藩王都謀反了,這算小事兒?那什么才能算大事?
想到這,趙峰都有些無奈了。
他原本還想著,表現(xiàn)一波,讓朱允熥覺得他思慮全面什么的,萬萬沒想到,朱允熥不僅僅因為一早就猜到了幕后黑手,所以對他是擺出的審訊結(jié)果不甚關(guān)心,更是連「謀反這件事情本身」,都漠不關(guān)心到了這個地步。
「我去,那好歹也是燕王殿下,手握數(shù)萬私兵,在北境也有極高的威望,更是先帝存世的年齡最大的皇子……這特么的都一點排面不給?」
「陛下的心思,還真是難以量度揣測啊……」
趙峰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波,但他也算習慣了朱允熥的尿性——莫名其妙搞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所以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任何的質(zhì)疑,只是有些懵地愣了愣,就立刻抱拳應(yīng)聲道:“是,陛下,微臣謹遵圣意!”
頓了頓,趙峰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接著開口問道:“微臣斗膽向陛下請旨,如今身在詔獄的兩名暗樁,如何處理?”這種事情他可不敢隨便拿主意。
朱允熥略略思索片刻,道:“留活口,朕回頭還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
雖然證據(jù)已經(jīng)到手了。
但是……朱棣和道衍這倆貨現(xiàn)在大概以為周立軒和范松德已經(jīng)被張翼幾個人弄死了。
要是他們看到這兩個人又「死而復(fù)生」了。
效果跟見鬼也差不多吧。
朱允熥有些惡趣味地在心里想了想。
趙峰雖然不知道朱允熥每一個決定的用意,卻也不敢多問什么,只立刻從善如流,恭敬地道:“微臣領(lǐng)命!”
……
話分兩頭。
北平城里的三進宅子里,如今的「黃府」。
朱元璋所在的主院之中,此刻正此起彼伏地響起“嗒”、“嗒”、“嗒”……的聲音,若是有熟悉農(nóng)活兒的莊稼漢在這里,必然一下就能聽出來:這院兒里,有兩個人正舉著鋤頭翻地呢。
“這正月都快要過完了,眼下天兒看起來還冷著, 可要暖起來,那也就是一小陣子的事兒!
“咱現(xiàn)在手頭有空,先把這地翻翻好,松松土!
“剛好把院子里這些卵子用都沒有,只會長些花花草草的玩意兒踩進土里去,肥一肥這土,趕回頭這天兒啥時候開始暖起來,這土也剛剛好把這些肥吃進去!
“到時候用來種些菜啊、糧食啊,保準長得漂亮!”
朱元璋始終記得自己的農(nóng)民出身,在哪里都看不得大好的地方被浪費,從前在宮里和馬皇后夫婦二人如此,如今住在北平這座宅子里,依舊如此。
天還沒暖起來,就忍不住開始忙活了。
縱然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又當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此刻的朱元璋翻地的動作卻格外利索,不知道的,當真要以為是哪里來了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在這里翻地。
朱元璋一邊揮舞著手里的鋤頭一下一下往地里翻土,一邊頗為得意地念叨著自己的種地經(jīng)驗。
隨著他一鋤頭一鋤頭往下?lián)]。
那些本該在即將來臨的春天里,抽芽長葉,開出爭奇斗艷的花兒朵兒的景觀植物,也一小茬一小茬地往地上倒,同時被朱元璋順勢踩進地里。
在他旁邊距離不遠處。
“呵呵,父皇素來體恤百姓,即便一朝登天成龍,這些瑣碎的事情還是信手拈來!
一身淡黃色華貴錦袍的朱棣,也在有樣學樣,和朱元璋一樣在這院子里揮舞著鋤頭,只是這姿勢和動作就顯得格外扭捏了,顯然一點兒也不習慣這樣的事兒。
此刻滿額頭都掛滿了汗珠。
最近這些日子,朱棣來這「黃府」儼然比以往要格外勤快了許多。
畢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二人相互猜忌提防的時候了。
無論是朱元璋還是朱棣,都在等著應(yīng)天府那邊亂起來,雖然父子二人是各懷心思在的,可二人的意圖和目的是一樣的,相互之間的隔閡自然也就少了許多。
朱棣也敢時常過來拜訪拜訪。
朱元璋也不像以往那樣藏著掖著,過分防備許多。
“人最不該的是忘本吶,你看看從咱大明建朝以來,多少人從以前的窮途末路走出來,卻忘了自己的來時路? 又有多少人生生死在了這上面?”
“當皇帝也一樣,得時時落在底下才好!
朱元璋似是有些感慨地道,說完,轉(zhuǎn)頭看了朱棣一眼,又有些嫌棄地吐槽起來:“你這功夫可不行,不省力,揮鋤頭的時候,要全身上下相互配合帶動,否則可累人了,一天都翻不了多少地,地翻不好,長出來的莊稼也不好,肯定是要餓肚子的!
說完,朱元璋撇著嘴搖了搖頭。
朱棣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兒臣從前沒怎么干過,盡坐在馬背上殺韃子去了,如今有這么好的機會,兒臣便跟著父皇您好好學!”
他說這話,自然是為了討朱元璋開心的。
在他看來,應(yīng)天府那毛頭小子如今總算在自家老爹這里失了心,甚至讓原本打算直接這么退休的老爹重新起了奪位的心思,回頭肯定沒機會了。
而自己為諸藩王之中最年長。
等應(yīng)天府那邊,道衍師父安排的兩個暗樁抓住時機,把朱允熥這小子和淮西勛貴那群人的關(guān)系挑撥起來,朱元璋恢復(fù)皇位,說不準封自己為太子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這不得趕緊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然而。
另外一邊的朱元璋卻并沒有回應(yīng)他這句討好的話,更是直接停了下來,把手里的鋤頭往地上一杵,臉上更是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朱棣心中納悶兒,不由蹙起眉頭來,暗暗琢磨道:「我爹對這種農(nóng)事向來最上心,干起活兒來又利索,比本王看起來還精神,怎么突然就有些恍惚的樣子?」
正當朱棣看著朱元璋的側(cè)影不解琢磨的時候。
便聽得自家老爹若有所思地看著翻了一半的土面,悠悠地呢喃了一句:“說起來……該熟了吧?”
朱元璋突然開小差。
不為別的。
而是因為和朱棣聊起干活兒不利索,莊稼收成不好要餓肚子的事兒,自然而然一下子就想到之前蔣瓛給自己偷偷摸摸地弄到的那兩個疙瘩——紅薯。
他忘記什么也不會忘記。
那寶貝玩意兒的畝產(chǎn)量……可是甩出普通莊稼十萬八千里了,別說是小心地精耕細作,只怕隨便種種,就足以讓人吃飽肚子了。
如今驟然想起來。
朱元璋也想起朱允熥在宮里又種了第二茬。
呢喃著這事兒的時候,一顆心臟都不由有些快速跳動起來,面上更是露出不同尋常的期待之意。
聽到自家老爹的呢喃,又看到自家老爹這明顯有些失態(tài)的樣子,朱棣心中愈發(fā)有些納悶兒起來,疑惑地在心里暗暗呢喃道:「該熟了?啥玩意兒要熟了?」
朱棣自然是完全不知情的。
對朱元璋這莫名其妙的念叨,完全一頭霧水,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家老爹這是突然搞的哪一出。
可朱棣卻又知道。
自家老爹一手打下江山、創(chuàng)立大明,說任何話都不會無的放矢,當下心里有些警惕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試探著道:“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