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朱允熥的話音落下,此間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眾人看著朱允熥,誰沒有說話。
或者說,千頭萬緒世涌上心頭,他們不知道能說什么話,只有眼淚在他們的眼眶子里打轉(zhuǎn),或是在他們那被風霜吹得粗糙的臉頰上無聲滑落。
這么多年來。
打過多少仗他們或許都記不大清楚了。
但他們記得自己也受過傷,記得親眼看著死去的人更不知凡幾,他們不怕也不后悔,因為他們知道打仗就是要死人的,如今的太平是一定要拿人命來換的。
可今天,站在大明皇朝這位少帝面前。
他們才知道。
打仗……竟然還可以不死人?
他們這些人……竟然可以不必時時刻刻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那樣手握天下最大的權(quán)柄、高高在上的帝王……是會那么在意他們這些匹夫莽漢的生死性命的?
多少年才能出這么個皇帝吶!
好死不如賴活著,誰又愿意去死?
誰不樂意兄弟袍澤永遠都能說說笑笑,上了戰(zhàn)場打仗下了戰(zhàn)場喝酒?誰不樂意家中妻兒高堂不怕沒人照顧?
想到這些。
想到從前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場場大戰(zhàn)——勝也好敗也罷,都一定要死一大批人的大戰(zhàn);再到眼前這個面容堅毅且認真,仿佛比誰都可靠的少年;到往后必然會發(fā)生的、汪錦年手中那般利器投入戰(zhàn)場……
許多無聲的流淚,逐漸變成了壓抑隱忍的啜泣。
再到低低的嗚咽……
也不知是誰哽咽著高喊了一句:“陛下!再沒有比您更好的皇帝了!”這聲音里沒有諂媚,語言也顯得格外樸實無華,卻有最真實的情感。
而這一嗓子,頓時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明白!咱明白的!陛下的仁德,是放在了每一個大明百姓、每一個大明兒郎身上的!”
“這么多年,咱死了多少兄弟?咱也只當……那是命,那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有陛下這話,咱知道,這樣的事情,往后……不會了!”
“咱是老光棍一個,沒孩子,五年前有個娃娃,跟著咱屁股后頭,一口一個「叔」地喊著,多機靈乖巧?咱只當是自己的娃了!”
“可那年,轉(zhuǎn)頭他就成好幾塊了,還被韃子的馬蹄踩碎,咱就是想縫都縫不起來!”
“咱記得,那娃子才十三歲……要是……要是他再晚些年歲出生,趕上了如今這好年頭,肯定……肯定能活下來!他還能一口一個喊咱「叔」,那娃娃長得俊俏,定然還能找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生個大胖小子……”
“咱兄弟,是在戰(zhàn)場上給咱擋刀子死了……”
“俺兄弟,從他爺爺開始就在干韃子,死戰(zhàn)場上了,到他爹又提著刀上,也死了,到他這里……徹底絕了嗣!”
“……”
許多人、許多事,不是他們不記得,也不是時間久了就會不傷心了,而是他們知道那是無可奈何。
所以只能壓在心里。
而此刻卻覺得:可惜……多可惜!
當積蓄已久的情緒盈滿了,稍稍一個口子 ,便能讓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如同決堤一般傾瀉出來。
聽到眾人帶著哭腔的傾吐。
朱允熥心中都不由發(fā)緊,鼻子也莫名其妙地發(fā)酸。
這一字一句,都在訴說著血腥與殘酷,他再是心堅如鐵,也不可能不為此動容。
這也讓他想起來,在后世他曾看過的那些抗戰(zhàn)時代走過來的老兵采訪,他們或是激動或是平靜地述說著,可每一個字好像都帶著血,可也帶著義無反顧。
這個時代如此,幾百年后也是如此。
時代不一樣,可有些東西卻一直都一樣。
朱允熥暗暗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情緒壓回去,心中酸楚的同時,也在暗暗慶幸——還好我來了,還好我一點都沒有松懈,只要一步一步把大明經(jīng)營起來,現(xiàn)在也好,幾百年后也罷,許多事情或許都不必重蹈覆轍。
還好……還好……
見朱允熥面色凝沉一臉肅穆的樣子,人群之中頓時有人站出來對眾人喊話道:“嚷嚷什么?都嚷嚷什么?陛下還在這里,一個個哭唧唧的成何體統(tǒng)?”
“沒有如今這東西,給咱大明皇朝的太平安穩(wěn)填命,是咱該做的!有如今這東西,那是陛下如天之德!”
“有什么好嚎的?咱以后該做的……”
“是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好!是用陛下給咱弄出來的這東西,替咱的兄弟兒郎們殺回去報仇!”
隨著這呵斥的聲音響起。
眾人這才逐漸從情緒之中回過神來。
都是糙漢子,眼淚鼻涕一把抹,紛紛朝朱允熥抱拳認罪:“微臣有罪!是微臣等唐突陛下了!”
不過這一次,他們口中雖說著請罪的話,可神情之中卻沒了那種習慣性的惶恐。
他們知道,之前那種行徑,換了別的皇帝說不定還真會治他們一個唐突、大不敬之罪,可面前這位少帝……固然外面人都說過,他好殺伐、殘忍乃至暴虐,可他們覺得,親眼所見之下,陛下不是這樣的!
果然,眾人只見朱允熥伸手虛抬了一下。
神色淡然地道:
“沒有什么唐突和大不敬,從前的大明皇朝,是所有大明兒郎捍衛(wèi)下來的,已經(jīng)犧牲的也好,還活著的也罷,每一個人都有份,比朕更有份!
“哪兒有為已經(jīng)去了的袍澤兄弟哭一哭都不行的道理?朕成什么人了?”
說到這里,朱允熥的目光落在剛才站出來呵斥眾人那人身上,道:“不過你有句話卻說對了,往后,只管拿這東西找他們報仇去!”說到最后一句話,朱允熥的聲音似乎格外堅硬,擲地有聲。
眾人頓時目光更熱,齊齊高呼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既然話也說到這份兒上,朱允熥也就順勢道:“剩下的事情,還得交給你們!
“陛下放心,咱就是死在這煉丹司里,也把陛下交代的事情辦得明明白白!”此刻,眾人眼里都仿佛格外亮堂。
于他們而言。
一是要為明主、明君盡忠。
其二也算是為他們自己、為那些已經(jīng)犧牲的兄弟兒郎, 更是為了大明那些還活著的袍澤們。
此刻的決心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語。
朱允熥自然看到了這份決心,心里也放下心來。
裝備的提升是一方面,技術的提升則是另外一方面。東西弄出來了,得有人用,而且得用好、發(fā)揮最大的作用。
降低使用門檻兒, 提升使用效率,日后再格外訓練其他人使用,耗費的時間、精力、人力、財力、物力……相應地也會大大降低。
所以朱允熥也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汪錦年,格外交代了幾句,道:“至于你,汪錦年,將你那「三點一線」瞄準之法加裝到上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往后培養(yǎng)出一批和你一樣指哪兒打哪兒的神射手,乃至發(fā)展出咱大明皇朝的火銃神射營……朕都算你大功。”
聽到朱允熥這話。
汪錦年這面上頓時露出一抹躍躍欲試的興奮,不僅僅是對這件事情未來的潛在可能性而興奮,更重要的是……「記大功」!說這話的不是旁人,而是當朝陛下!
“是!陛下!經(jīng)過陛下的指點,對此,微臣心中也已經(jīng)有了許多眉目了!
“陛下有命,微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大的鼓勵和動力。
汪錦年自然是恨不得立刻就廢寢忘食地投入其中。
頓了頓,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對朱允熥道:“啟稟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
“說!”朱允熥言簡意賅地道。
汪錦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當下的火繩槍,還缺微臣這邊的改進,可按照陛下所說,火繩槍之后,還有更好的燧發(fā)槍乃至針擊槍……若微臣把陛下所說的「三點一線射擊裝置」調(diào)試好,煉丹司這邊……是否要立刻投入生產(chǎn)?”
開發(fā)是一回事,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件事情當然還得朱允熥點頭才行。
他這問題,算是最切實際的問題了。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毫不猶豫地道:“當然要生產(chǎn)!多多益善!火繩槍在你的手中已然有了如此效果,實用性是在的!自然不怕沒用處!”
“大明皇朝雄兵百萬,衛(wèi)所幾何? 如今漠北殘元、遼東高麗、云南土司……都還存在隱患,有這空檔,還干等著不成?當然是有什么做什么!”
這個問題朱允熥自己當然也是想過的。
如今的火繩槍和歷史上的火繩槍其實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槍管材料首先就已經(jīng)是精品,火藥也是用的無煙火藥而非之前那種弊端極多的黑火藥……
比起歷史上的火繩槍。
是要強上很多倍的。
和燧發(fā)槍之間的差距,也就在一個點火上。
之前朱元璋規(guī)定的,「每百戶所十門火銃」的配置,一些衛(wèi)所其實都跟不上,更別提朱允熥往后肯定還要在軍中一步步完成冷兵器到熱武器的迭代了。
可以想見,這個需求缺口是巨大的!
現(xiàn)在煉丹司生產(chǎn)出來多少槍,以后就用得上多少槍!
而且。
火繩槍到燧發(fā)槍再到針擊槍,難度和復雜程度都在漲,什么時候能出下一代成品,朱允熥現(xiàn)在也說不準,中間這么大的時間空缺,這產(chǎn)能不用白不用!
任何東西物事,都不是一蹴而就、一步到位的。
再說了,我國軍事傳統(tǒng)是什么?——發(fā)布一代、??保密一代、研發(fā)一代——時時刻刻得有底牌在不是?
朱允熥心里或許有多方面的考慮,雖然他說出來的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考慮,但汪錦年和其他人也都是聽得明白的,當即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是!陛下!是微臣愚鈍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今日這效果朕也算是看過了,已經(jīng)很是完善,再加上汪錦年的瞄準裝置,調(diào)試好了你們就直接安排開始生產(chǎn)吧!
“這么短時間能搗弄出這樣的結(jié)果,也算你們難得,更算你們有大功!待最后成品投入生產(chǎn),朕一并給你們論功行賞!”壓力得上,動力當然也得上。
在絕大部分情形之下,什么情懷也好、理想興趣也罷,都比不上真金白銀來得實在。
要讓馬兒跑,當然得讓他們吃得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道理朱允熥還是懂的,所以他對下面真正重要的事情,從來不吝賞賜。
聞言,眾人紛紛目光一亮——好處,是沒人會拒絕的。
當然,他們也算是懂得分寸,縱然心里也一陣癢癢,可面上總算是勉強克制住了,紛紛推辭道:
“陛下言重了!”
“咱們能有今日的成果,全是仰賴陛下的指點,若是沒有陛下指點,咱哪兒想得到這么多好點子?”
“微臣等萬萬不敢居功!”
“正是!陛下也是為了咱,為了咱大明皇朝、大明的兒郎們,咱在這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應當應分的!”
“……”
對于眾人的推辭,朱允熥也不多說什么,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有功就是有功,是非功過,朕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今日也算是朕來得巧,看也看過了,事情也交代好了,你們,接著好好干吧!
原本他也只是想著過來看看情況,結(jié)果倒是挺驚喜,不過此間事了,他也沒必要繼續(xù)待下去。
該是的說完,這便準備要回去了。
卻在此時。
門口又傳來一串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眾人警惕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身著灰袍的道人朝里走來:“劉道長?還有張道長、馬道長、袁道長?”
大家都在這煉丹司,自然認定,來人正是從前在江湖上著名的煉丹方士,劉淵然,跟在他身后的則是張宇清、馬瑞、袁珙。
劉淵然急匆匆走近。
拱手朝朱允熥行了個弟子禮:“弟子劉淵然參見陛下!近日弟子心中正有所困惑,聽聞陛下來煉丹司,弟子不勝欣喜,不知陛下肯否賜教。”
然而,不待朱允熥說點什么。
只聽此間又響起“轟——”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