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自家老哥這一番帶著感慨的話。
傅友德臉上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嘆道:“老哥……從前先帝在位的時候,咱可都沒聽你這么說過他。”
“不過……”
“你這說的,和咱在外面聽到的,可完全不一樣!”
“陛下他都堅決做出那般自斷后路的決定了……從這方面算起來倒是還確實能說他一句「 不同尋常」!
他語氣之中略帶揶揄之意,顯然心里某些道聽途說的固有認知,還是讓他更傾向于自己看到的。
傅友文自然也聽出來了這一番意思。
不以為意地輕嗤一笑,喝了口酒,面上帶著自信,反問了傅友德一句:“和咱們當(dāng)今這位陛下接觸更多、了解他更多的,是你?還是你的老哥哥我。俊
傅友德如實道:“那當(dāng)然是老哥你。”
傅友文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那不就得了!”
“外面是天高皇帝遠,許多事情、許多話,三人成虎、以訛傳訛地早變樣了!
“你只看一件事。”
“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自詡聰明才智、指點江山的人……覺得陛下年齡小,之前名聲又不好聽,只當(dāng)他是一個傀儡,另有高人在背后,今日一見,你覺得這個傳聞離譜不?”
他知道朱允熥特地讓傅友德來自己府上和自己敘舊,就是為了讓自己好好勸勸傅友德,而心里又已經(jīng)做好了梭哈的決定,此時當(dāng)然已經(jīng)開始干活兒了。
傅友德倒還一副懵懵的樣子。
順著傅友文的話想了想,搖了搖頭,認真地道:“陛下那一番帝王威勢,都快趕上先帝了,這是演不出來的!
“沒有那所謂的高人,高人就是陛下自己,換而言之,外頭對那所謂的「高人」有多吹捧,其實就是對當(dāng)今陛下有多吹捧,他能簡單?”
說完,傅友文雙眼微瞇,意味深長地深呼吸了一口氣。
嘴上雖是在勸著自家老弟,可說著說著,不知覺間自己心里的底氣都更足了許多,也愈發(fā)覺得,自己在這事兒上全壓,是對的!
與此同時,傅友德的目光也微微一亮。
點頭道:“咱還真聽過不少人議論那所謂的「高人」,除去旁人說什么他意圖不軌、竊居大明江山這樣的話,其他的,都是頂好的話,都夸他厲害,謀算精妙手段足!”
傅友文面上露出一絲笑意,慨然道:“所以呀……”
頓了頓,他的目光也變得格外認真起來:
“咱兄弟兩個是一起從那亂世撐著走過來的,哥哥也不怕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陛下此番行事看起來雖然離譜,但我心里總還是帶著另一份疑影兒——不一定明面上看到的就是這件事的全部模樣!所以即便我并不認同陛下那大手一揮就花出去的三百萬、四百萬錢糧,可當(dāng)這兩件事情要實在往下落下去的時候,我在戶部那邊,也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并無遲疑!
“我這么做,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太堅決、勸不動,而是實際上,我這心里對陛下……也帶著一半疑一半信。”
“今日你帶了陛下幾句話來我這府上!
“我便更覺得如此了!
傅友文這一番話,的確也帶著勸傅友德的意思在,但也不耽誤這的確就是他掏心窩子的話。
不偏不倚,這其實就是他心中所想。
事實上。
朱允熥也是因為看到了傅友文這個戶部堂首,無論在河道疏浚、修建圩田上,還是在浙江、福建一帶增兵練兵的前期準(zhǔn)備工作上,都基本沒什么太多的遲疑。
所以才篤定,傅友文不說全然信了他的「邪」,也至少信了他一半的「邪」。
也正是因此,朱允熥才把給傅友德做思想工作的事情,丟給了傅友文。
而正因為傅友文說的是真心話。
傅友德也感受到了自家老哥的這一份認真,仿佛被帶進去了一般,不自覺地跟著點頭。
他們二人。
一個擅文,一個擅武,傅友德固然功勞大、地位高,但在朝堂上的許多彎彎繞繞,其實許多時候反倒是傅友文在提點著他的,所以傅友文勸起來,的確更輕松些。
傅友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目光之中也露出一抹篤然,道:“咱一個只知道舞刀弄槍的粗人,戰(zhàn)場打仗、提刀殺人的事兒擅長,至于其他的,要不是老哥你時時提醒著,咱還真不一定走錯哪一步!
“這些年,先帝殺的、貶的功臣有,防備著的功臣也有,可他卻放心讓咱去外面統(tǒng)兵練兵,不似藍玉他們那一伙人那般,不打仗的時候只在京城好吃好喝地放著,這也離不開老哥時時讓咱謹慎行事!
“既然老哥你想好了這么多彎彎繞繞的事兒,咱也不費那腦子了!你說咱聽陛下的,去浙江、福建一帶好好干,咱就去那邊好好干!”
說完,傅友德也不再多糾結(jié)什么。只爽朗一笑,自己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jié)M,仰頭直接一杯滿飲。
顯然是也跟著傅友文做出了決定。
傅友文也在自己杯子里倒?jié)M酒,跟著喝了一杯,嘆道:“這半年以來,好好給咱這位陛下干實事的……無論是真心跟隨還是形勢所迫,事實證明他們都干對了!”
這也是他心里的天平傾斜的另外一個原因:
固然他無法確定自己這個決定就一定是對的,可前面那么多滿分作業(yè)擺在自己面前,抄還不會抄么?
這話說完。
傅友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手握著剛剛被喝空的杯子懸停在半空中,瞳孔微微一縮,眼睛瞪大,神情之中帶著驚嘆慨然。
“老哥,你這又怎么了?”傅友德不解地問道。
傅友文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釋然一笑,道:“弟啊,你看,他甚至連這都已經(jīng)算到了!”
“算到了什么? ”
傅友德顯然一下子沒聽懂,面上的神情更加迷惑了。
傅友文稍稍沉默了片刻,一邊釋然地從桌上沸騰的鍋子里夾了塊肉,懸在碗口上方等著肉冷,一邊解釋道:“他特意讓你來我府上坐坐、吃個飯,就是為了讓我好好勸你,他讓你帶了一句話,我就開始忍不住在心里勸我自己去相信他,然后又說服了你……”
“陛下約莫也算到了,我會信他,也會勸你!
“他還是那樣厲害啊!好像總是能看到別人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备涤盐牡恼Z氣里仿佛帶著無限的感慨。
約莫是想到了之前三番兩次被朱允熥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身冷汗的事兒了。
說完,他把筷子上冷得差不多的肉,一口塞進了嘴里。
聽他說完這話。
傅友德也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了過來,先是面上露出恍然之色,而后則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道:“好像是這么回事兒!你這么一說,咱就想起來前面在乾清宮,陛下讓咱給帶話的時候,臉上就帶著胸有成竹的意味!
傅友文有些無奈地自嘲一笑。
再次叮囑了一句:“應(yīng)天府現(xiàn)在這一團亂麻你就別想了,在浙江、福建那邊好好干吧!”
傅友德點頭:“行!”
傅友文給自己和傅友德面前的酒杯各自倒?jié)M:“別多想了,你現(xiàn)在就等著陛下圣旨下下來,圣旨說啥就是啥!
又往面前的燙鍋子里放了幾塊生牛肉:“來!吃鍋子,昨天府上剛摔死一頭牛,你倒是來的正是時候!”
傅友德這種軍伍之人自然更是痛快,當(dāng)下也不磨嘰,就把筷子伸進鍋子里開始撈肉,吃了起來。
“對了,你此番面圣,陛下可還說了其他的?”傅友文一邊喝酒吃肉,順帶著閑聊道。
自家這老弟他是知道的。
舞刀弄槍是一把好手,朝堂上這些來來往往的心眼子卻不多,偏宮里那位小祖宗……肚子里冒黑水,堪稱是天底下心眼子最多的人!
傅友文覺得自己有必要多嘴問一句。
他這么問了,傅友德當(dāng)然也就是有什么說什么:“后頭的事兒你也知道了,就是陛下莫名其妙喊咱離開應(yīng)天府,跑去浙江、福建那邊,咱辯了幾句陛下就攆著咱來你府上了,至于前頭……”
傅友德一邊吃著肉,一邊想了想。
笑嘿嘿地道:“說起來陛下倒是客氣得很,對咱那是一口一個「老國公」地叫著,還說咱從前跟著先帝打天下、后來又替先帝奔波守著天下,說咱功勞大呢!”
傅友文筷子夾肉的動作微微一滯。
而后便心中了然,笑了笑, 似有深意地點了一句:“陛下是記得人功勞的皇帝!
“是!就得這樣才好,大明軍中也是因為賞罰分明,兒郎們殺起敵來才更有干勁!”傅友德也認同地點著頭,笑呵呵地附和道。
傅友文沒有對此再多說什么。
只在心里暗暗嘆道:「果然陛下還是陛下,友德都還沒知覺此事呢,他的目的便達成了。」
他聽出了朱允熥的用意,也知道自家老弟記住了這個印象,以后做事潛移默化就會被影響,再多說都沒必要。
所以傅友文接著問道:“其他的呢?”
他沒有點明,傅友德兀自沉浸式吃肉喝酒,只當(dāng)這都是閑聊,立刻應(yīng)聲道:“也沒什么太大的事兒,就是提了提晉王造反的事兒,說咱平叛有功呢!”
傅友文蹙眉道:“這事兒你可沒什么功勞!
傅友德點頭:“對頭啊,有沒有功勞的,咱心里多少還是有數(shù)的!不過陛下還是逮著咱一頓猛夸……”說到這里,傅友德面上露出些許心虛之色:“然后咱就說漏嘴了,夸了一句陛下「天資聰穎、有明君之姿」!
聽到這里。
傅友文剛喝進去的一口酒都差點噴出來了。
他有些艱難地把嘴里的東西迅速咽了下去,道:“我就說他說話從來都不安著什么好心思!套你話你這是!”
吐槽了一句之后。
傅友文臉上突然露出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
“他那腦袋瓜子,一句話能聽出來十個音兒,一準(zhǔn)確定咱提前和你通氣兒了!”
“怕是之前就有猜測!不錯!他借著晉王造反的事情試探你,你聽了我的勸,表現(xiàn)得好,卻也表現(xiàn)得太好!”
“真是什么都難瞞住他!”
說到這里,傅友文不由在心里叫苦,暗暗嘆道:「失策!失策!千般提防、萬般小心,還是有錯漏之處!當(dāng)真是陛下先帝還難伺候!」
沉吟片刻,他看向傅友德追問道:“陛下……還說什么了?”
傅友德倒是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雖然咱不小心說漏了嘴,不過老哥你還是可以放心,陛下沒有怪罪咱什么!只說到這里就不說了!
“直接和咱交代沿海增兵練兵那檔子事兒去了!
他的面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顯然沒有明白其中深意。
得虧這副樣子沒給朱允熥看到。
不然朱允熥必定要吐槽一句:拋媚眼給瞎子看!
當(dāng)然,也好在朱允熥做了第二手準(zhǔn)備,傅友文瞪大了眼睛,看著傅友德提醒道:“這哪兒是什么沒有怪罪!陛下這是在敲打你呢!”
“陛下在晉王造反的時候擺那么一出,不就是為了試探你的態(tài)度么!現(xiàn)在陛下知道是我提前和你通過氣兒了,你的這份態(tài)度和忠心,就不作數(shù)了!”
傅友德一臉不解地蹙起眉頭:“?”
想了想,又似是想明白了,點頭道:“好像的確是這么算的!”而后面上立刻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道:“不是……他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兒……心眼兒咋那么多?”
傅友文白了他一眼,道:“不然我能一早就提醒你,對咱大明這位新君謹慎著點么!你這是沒當(dāng)回事吧?還小孩兒……滿朝堂的文臣捆一塊兒,心眼子都不定有他的多!”
傅友德心虛地笑了笑:“這誰能想到哇?”
傅友文也知道自家這位老弟的性子,只能無奈搖頭:“這是告訴你,你在他那里的忠心,還不定呢!”
“那咱去浙江和福建那邊好好辦事!”傅友德下意識道,隨后才心里“咯噔”一聲,總算回過味兒來:“嘿!這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