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威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不過看到朱元璋這大喜過望、開懷大笑的樣子,當(dāng)即暗暗松了一口氣——嗯,至少不能是什么壞事。
他面上也覆上了一抹輕松之意。
半帶玩笑揶揄地道:“看陛下您的樣子,這是應(yīng)天府又發(fā)生了天塌般的大事?”
若是換了從前。
自是沒人敢在朱元璋面前這樣說話的。
不過,過上了養(yǎng)老生活的黃十六,性情上和從前那洪武大帝自是有了些變化的,陸威拿捏著分寸,偶爾玩笑話一下,反而讓朱元璋生活里多些樂趣,討了他的歡心。
若是讓蔣瓛知道了這邊的情形。
只怕是要淚流滿面,痛呼一句:「你小子是真特么趕上好時候了!這好日子老子想都不敢想!」
而朱元璋還兀自沉浸在手中的情報里,約莫沒反應(yīng)過來陸威這句揶揄,反而面色大喜地道:“嗯!大事!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說完才抬起頭來看了陸威一眼,面色一肅,道:“咱當(dāng)你小子在這里扯啥蛋吶,你也是神氣了,都敢笑話起咱來了?膽兒挺肥啊!
陸威自然聽得出這話中其實并無怒意。
當(dāng)即賤兮兮一笑,而后故作驚恐地樣子認(rèn)罪:“微臣有罪!不勞陛下您費力,微臣自己滾!闭f完便做出一副被踢了一腳的樣子摔地上,打了兩個滾。
逗得朱元璋打破了面上的肅然,忍俊不禁。
陸威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抱拳躬身:“應(yīng)天府有天大的喜事,微臣恭賀陛下!”
朱元璋本就大喜,如今更加開懷,自然不會怪罪什么,再次看向手里的情報,似是主殿看也看不夠一般,呢喃著道:“七百五十五萬石……哈哈哈哈哈哈!七百五十五萬石的國庫盈余!這好小子!”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真好!”
“這才當(dāng)了半年的皇帝,比咱先前那二十五年的皇帝當(dāng)?shù)枚家猛!哈哈哈哈!?br>
“咱當(dāng)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啥時候打過這么富余的仗?”
“……”
朱元璋略顯蒼老的面容上,有大喜的笑意、有感慨、有欣賞、有欣慰、有不敢置信……帶著無比復(fù)雜的情緒,反復(fù)咂摸呢喃,回味著這份喜悅。
他當(dāng)皇帝的時候。
這錢糧……年年收年年不夠用,天天兩眼一睜就是想著怎么把大明朝的錢糧一分掰成兩半兒來花。
對于這樣的好消息。
沒人能比他更驚喜,更高興!
也難免他看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失態(tài)了。
聽他呢喃著,旁邊的陸威也不由瞪大了一雙眼睛。
在此之前,他自然是沒機會接觸國朝收入、支出情況這樣的機密要聞的,但這卻并不代表,他不明白「七百五十五萬石」這個數(shù)字代表什么意義。
至少以往有個什么大災(zāi)大難的……討論撥款的數(shù)目,都是一百萬、兩百萬這么著來。
便是北境有大的戰(zhàn)事要爆發(fā),要打仗。
他聽說過的數(shù)目,也就是三四百萬那樣子了……再多的,還真沒聽說過了。
七百五十五萬。
四舍五入盈余出來兩場大仗了??盈余出四五回賑災(zāi)糧來了?
這還是那個一到花錢的時候,就要吵得不可開交的大明皇朝?——陸威不理解應(yīng)天府的開乾陛下,是怎么把這個數(shù)目弄出來的,但大為震撼。
正當(dāng)陸威心神激蕩地琢磨著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
卻見朱元璋面上的神色由大喜轉(zhuǎn)為大怒,“砰”地一聲拍了下擺在旁邊的桌案,殺意凜然地道:“大明京師直隸、加上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果然還是絕不了貪腐!還是有人上上下下欺瞞咱!哼!”
七百多萬的盈余,朱元璋自然也好奇是怎么來的。
結(jié)果一看才發(fā)現(xiàn),特么的,首先,去年的總體課稅相比于前幾年的數(shù)值,居然就多出來五百多萬!
怎么的前幾年的課稅收入水平都大差不差。
到去年就突然漲了?還能上漲這么多?用腳趾頭想一想就能知道——顯然是之前那些年份,下面諸多承宣布政使司、 府、州、縣……一層一層往上報、往上匯總的時候,還是有不怕死的在從中作梗呢!
否則哪里就憑空多出來這么多糧來了?
陸威心頭一跳。
趕緊收拾收拾自己的表情,先把這位祖宗給安撫好,道:“陛下息怒,萬事有應(yīng)天府的開乾陛下給您頂著,給您處理好,您在這兒氣壞自己可就不值當(dāng)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
一說這話。
朱元璋心里一時更覺得憋悶了,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要脫口而出說點什么,卻是又及時剎車,把嘴里的話吞回肚子里去了。
「這怎么個意思?咱當(dāng)皇帝都當(dāng)了二十五年了,怎么突然變成咱要仰仗那小狼崽子去了?」
朱元璋在心里有些別扭地想道。
當(dāng)然,他肯定是希望大明皇朝的后繼之君能力強,越強越好,這樣才能把他一手打下來的大明江山給守好。
可偏偏他現(xiàn)在還活著。
要真死了啥都不知道也算一了百了。
可他卻是親眼見證到,大明各大承宣布政使司、府、州、縣的官員,欺瞞敷衍了他好些年,卻不敢欺瞞敷衍一個十幾歲的毛小子——饒是這毛小子是他最喜愛的親孫子,可想到這些,他心里總有些吃味。
這才過半年的光景。他洪武大帝的威名,就這么不好使?咱朱元璋不要面子啊?
這讓朱元璋覺得……
自己前頭那皇帝當(dāng)?shù)枚疾惶诞?dāng)了。
朝臣們怎么想?尤其是那些從前天天和自己掰扯國庫的銀錢稅收該怎么花的六部堂首們……朱元璋怎么想怎么覺得自己跌面兒了。
而他這一個白眼。
倒是讓陸威心里一陣莫名其妙:「這位祖宗平日里不就愛聽這樣式兒的話么?今天這是怎么了?這還帶兩副面孔的?果然是難伺候的主兒啊……」
陸威自然是不太摸得透這老頭子在「寵愛大孫」和「好面子」之間反復(fù)橫跳的心態(tài)。
心里一陣暗暗叫苦,趕緊戰(zhàn)戰(zhàn)兢兢抱拳認(rèn)錯:“陛下,微……微臣說錯了?”
朱元璋不得不承認(rèn),他這時候還真挺想發(fā)點脾氣的。
可同時他又不得不承認(rèn)另外一件事情。
——陸威的確沒有說錯。
他深知。
去年能多收上來這五百五十九萬石的課稅。
一是因為那小狼崽子廣而告之,讓大明上上下下所有官員都知曉,他擁有那般神通廣大的查賬手段。
二是因為年前那一出出剝皮實草的好戲。
未知的神秘能力、狠辣無情的手段、還有各種恰到好處地拿捏威懾時機……兩相威懾之下,下面的人核算、厘清課稅收入的時候戰(zhàn)戰(zhàn)兢兢、顧頭顧尾地想把數(shù)據(jù)做漂亮,錢糧便這么上來了。
要是這大明的皇帝還是他。
這收上來的課稅,只怕相比洪武二十四年,基本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沉吟了片刻,朱元璋只能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面前一臉茫然、認(rèn)錯態(tài)度誠懇的陸威,咬著牙道:“不,你沒有錯,咱大孫,的確做得好。”
若是別人,就算有事實擺在面前,他也是不愿意承認(rèn)的,但那是他的大孫……
「咱這把老骨頭雖然在這些手段上,比不得那小狼崽子,但……也不能說是全然無用的嘛!
「藍(lán)玉他們那一票人,是雙刃劍,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坐上皇位,卻又會讓他坐得不那么安穩(wěn),這事兒……」
「估摸著到了不可收拾的時候,這小狼崽子總還得仰賴仰賴咱這老家伙給他托底不是?」
嗯,對于自己的好大孫,再驕傲的老龍,給自己做做心理輔導(dǎo),承認(rèn)自己不那么行,也不是不能忍忍的,朱元璋退一步在心里默默安撫了一下有些受傷的自己。
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心里那股爭強好勝的風(fēng),隱約間居然讓他的心理狀態(tài)……
從「擔(dān)心淮西勛貴的搞事情為難朱允熥」,
變成了「暗暗等著淮西勛貴搞事情、自己出面給好大孫托個底,挽回面子」了。
人到了老年,總?cè)菀准m結(jié)于自己還能不能多有點作用,朱元璋在這一點,和后世那些老年人,也都差不多,多也好少也好,總希望自己是能夠幫得上后輩一些的。
因此,想到這些。
朱元璋心里也稍稍寬慰了些許。
深吸了一口氣,面上故作豁達的樣子道:“咱看看……這剩下的兩百萬石……”
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將手里的情報拿遠(yuǎn),繼續(xù)往下仔細(xì)看了下去。
雖然朱元璋話是這么說。
但陸威明顯感覺得到一股不太爽利的氣息,趕緊暗暗告誡自己謹(jǐn)言慎行,給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鏈兒一般,沉默著不再給自己招惹什么。
畢竟今天這厚厚一摞子情報。
誰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惹了老爺子怒的幺蛾子?
好在接下來。
面前這位活祖宗的情緒,倒是基本挺穩(wěn)定的。
七百五十五萬石的國庫盈余,一是開源,多了五百多萬石的課稅收入。
二則是節(jié)流,原本預(yù)留冬天用于賑災(zāi)救民的預(yù)算全沒用上,剩下來將近二百萬石——朱元璋勤政,對每年的收入開支都門兒清,自是提前就預(yù)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反應(yīng)也十分鎮(zhèn)定。
看到朱元璋面上逐漸平靜下來的表情,陸威這才暗暗長舒了一口氣,只是他這口氣都還沒來得及吐完,便聽得宣紙翻動的響聲,朱元璋把第一張紙放到最底下……
而當(dāng)朱元璋看到這第二頁紙的時候。
眉頭便再次蹙了起來,瞇著老花眼遠(yuǎn)遠(yuǎn)盯著手里的情報,有不解、有莫名其妙、有不敢置信、還有一股很明顯的……怒氣。
陸威趕緊屏住氣息,連呼吸都不敢喘大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
朱元璋露出一臉肉疼可惜的樣子,拍著桌子道:“胡鬧!簡直是胡鬧!他這……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是?哪兒有這么著花錢的道理?”
陸威心里微微一沉。
低著頭扯了扯嘴角:「得!幺蛾子或許會遲到,但絕對不會缺席,來了來了,應(yīng)天府陛下他又來了。」
陸威暗暗叫苦,只能謹(jǐn)慎地出聲安慰道:“陛下息怒,咱開乾陛下心思多,好幾次總能出其不意,您要不且先看看?”
朱元璋長嘆了一口氣,沒好氣地道:“看什么看?看他怎么當(dāng)一個敗家子的?”
“北境那邊最大的威脅放著不管,云南那邊沐家年年得吃力想著如何對付那些不服管的土司也不管,管上最不起眼的倭寇來了??那么多錢糧丟沿海去了?”
見朱元璋情緒不對勁,陸威也捏了一把汗。
只是心里卻暗暗納悶兒:「把錢糧丟沿海那邊花? 大明沿海雖也有倭寇,但那些賊人一般也不大敢來犯我大明邊境,七百余萬石的盈余,真花上一些,能花到那額去?」
不過,他很快就不這么想了。
因為朱元璋還還在劈頭蓋臉地罵:“國庫盈余,你想著沿海那邊管一管倒是也沒什么太大的錯處,可是要花上四百萬石的錢糧……這還真是……朱允熥啊朱允熥……你讓咱怎么說你才好?”
“好不容易盈余下來的錢糧,你就這么……嗐!”
“……”
朱元璋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即便知道自己說得再多、再疾言厲色,遠(yuǎn)在應(yīng)天府的朱允熥也聽不到半個字,此刻還是忍不住厲聲呵斥起來。
他是苦日子里走出來的娃兒。
就算當(dāng)了皇帝,那也是一路樸素節(jié)儉著過來的,當(dāng)了二十余年的皇帝,就都從來沒想過揮霍些什么,哪兒看得慣這么「大手大腳」的花法?
朱允熥宣布這個想法和決定的時候。
六部堂首、文官重臣們有多難受,朱元璋這個時時都要顧全整個大明的皇帝,只會更難受十倍。
“這……”
聽到朱元璋的吐槽,陸威都當(dāng)場懵逼傻眼了。
「四百萬石??」
「那么多錢糧丟到沿海去??」
「應(yīng)天府那位小祖宗還真是夠能花的——這是要給沿海的海螺都鑲上金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