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是正月十三。
報紙發(fā)行至今,算起來也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了,如今人人皆知,日子「逢三」,便是朝廷發(fā)布新一期報紙的時間。
刨開去年年底令人意外的號外期刊。
今日這一期。
已經(jīng)是第十四期的報紙了。
故此,今日的應(yīng)天府也格外熱鬧,尤其是朝廷設(shè)置的各處報紙發(fā)售點,一早開始便大排長龍,而以各大茶樓、酒樓、飯館為中心擴散出去的大街小巷,也盡皆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開年以來已經(jīng)忙碌了許多時日的朱允熥,今日也總算得閑,下了朝便帶著隨侍的趙峰來到了醉月樓,出來溜達溜達散散心,權(quán)當(dāng)做是放假了。
本以為今日他還算早的,卻不料……推門而入便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俏麗好看卻還有幾分稚氣未脫。
見他推門而入。
小姑娘略有些黯淡的眸子頓時便如星星一般亮了起來,面露雀躍之色,旋即又夾雜了些許幽怨:“佟昀,你今日好歹來了呢。初三如何不見你?”
初三,正是上一期報紙發(fā)布的時候,宮里的事情多、禮儀繁瑣,朱允熥自然難得空出來。
朱允熥如往常一般,十分習(xí)慣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隨意應(yīng)道:“家中事情太多,便不得空了!
而這時候跟著朱允熥的趙峰順手把門關(guān)上,神色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唇,遲疑了片刻,貌似是打招呼一般,神色古怪地對徐妙錦問了句禮:“余姑娘。”
畢竟他大年初一跑了一趟尼姑庵,也已然知道……
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丫頭片子,而是魏國公府的三小姐,如今無論是出于政治利益還是陛下的個人情感上來說,這位以后進宮的可能性就是最大的。
趙峰當(dāng)然再不敢和從前一樣。
不過徐妙錦卻不知趙峰在這其中的計較,一下子倒是覺得完全不習(xí)慣,她怎么記得……「佟昀」身邊這個小隨從素來慫得一批,常常因為自己對當(dāng)今那個小皇帝的「出言不遜」,一副生怕惹禍上身、力求明哲保身的模樣,和自己對著干、對著辯……
想到這里,徐妙錦用一個奇怪的眼神看了趙峰一眼:“怎么?今天太陽打西邊兒出來啦?不怕我罵那小皇帝,順帶著牽連你、不想著時時刻刻和我撇清關(guān)系啦?”
“呃……”趙峰面上露出尷尬之色。
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她這話。
朱允熥自然猜到,約莫是趙峰前些日子看出來了什么端倪,知道了小姑娘的身份,當(dāng)即淡淡一笑道:“你和他計較什么!
徐妙錦面上也露出釋然之色。
道:“也是,他就你府上一個隨從小廝,雖然你這人不愛分是非、人慫膽子小、還有些惹人厭,不過前些日子大年初一,也算他冒著黑來給我送了黍糕和屠蘇酒!
說到這里。
徐妙錦似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一般,“對了!”
說著,她不再理會趙峰,而是從自己袖中取出一物,轉(zhuǎn)頭看向朱允熥,遞給他道:“算是謝你初一給我送的黍糕和屠蘇酒了,原本初三就就該給你的,可惜你并未來這里!闭f罷,她俏麗好看的小臉蛋微微有些紅潤。
朱允熥低頭看了一眼。
赫然見白皙好看的小手上,托著一枚月牙白為底色的精致荷包,荷包兩面,各繡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配著月牙白的底色,顯得清清朗朗的。
朱允熥面上露出些微的遲疑之色,荷包上繡大雁,倒是很少見,便也尋摸著應(yīng)該沒什么其他的意思,只當(dāng)是徐妙錦的確是單純地表達感謝。
便也沒有拒絕,接了下來。
隨口道:“黍糕和屠蘇酒,都是尋常過年要吃要喝的,算不得多貴重!
徐妙錦道:“貴重不在物,而在心嘛!
「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你讓人送我的。我不能害你,這荷包上,我萬不能繡兩只鴛鴦上去,可大雁是忠貞知之鳥,便是日后我在庵里出家了,想的也只有你一人,可我這份心……你也不要知道,對你才是最好的!剐烀铄\在心里把嘴上沒說完的話暗道了一遍。
有些黯然地垂下眸子去。
小姑娘家的心思細(xì)膩,喜歡九拐十八彎的,倒是還真如徐妙錦所希望的那般,朱允熥還真沒看出來。
他只當(dāng)做了尋常的謝禮,將荷包放進袖子里,然后順手拿出兩張宣紙,丟給徐妙錦:“知道你早把初三那期的小說看過了,又能提前看著下一期話本子,如今這一期,連帶著下一期的,都給你一并帶過來了!
朱允熥覺得,小姑娘喜歡聽故事,在意的無非也就這一點兩點事情了,簡單得很。
不過徐妙錦雖接過了這兩張寫有《射雕》本期以及下期內(nèi)容的宣紙,卻是意外地不那么欣喜若狂。
朱允熥透過窗口看著一貫熱鬧的外堂。
以手撐著下巴,微蹙著眉頭在心里暗暗尋思:「嗯?沒道理啊,查老爺子的作品經(jīng)典到二十一世紀(jì)還隔幾年就翻拍一次,至于這么快就沒吸引力了?」
思索間,本就格外擁擠熱鬧的外堂倏地響起一陣呼聲,眾人的目光都聚集于外堂中央的那處高臺之上。
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登上高臺。
手中拿著一卷報紙,緩緩走到高臺上的長桌后坐下——讀報的先生上臺了,手里拿的自然就是如今最新的第十四期報紙了。
“先生,你可算出來了!”
“我們等你許久,就等著聽你讀最新一期的報紙呢!快說說看!快些說說看!”
“正是……開乾元年的第二期報紙,想來上面的內(nèi)容必定足夠精彩,足夠好看!先生快說!”
“如今已經(jīng)改元更張了,新一年開始,陛下可又做了些什么新鮮事兒了沒呀?”
“……”
外堂早已等候多時的觀眾忍不住都開始催促起來。
不知是不是朱允熥去年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搞了太多,幾乎期期報紙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勁爆的政要消息,這也導(dǎo)致……
相比于膾炙人口、引人入勝的連載小說,如今許多人,竟是更關(guān)心那些從前沒多少人關(guān)心的國家政要。
一個個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等著吃瓜的樣子。想打聽打聽當(dāng)今這位開乾小皇帝,又搞什么事情了。
置身這般熱情高漲的氣氛之中。
總是容易驅(qū)散一時的失落和黯然,徐妙錦把心事都壓在心里,也饒有興趣地看著外面道:“這小皇帝雖也做了不少好事兒,可有時候干出來的事兒又荒誕,過年改了元,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都有些好奇他今年能搞出來些什么!
趙峰嘴唇微微動了動,然后趕緊抿得死死的。
雖然他還是很想在陛下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對此發(fā)表點什么不同看法,但趙峰還是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死嘴!可別再亂說話了,人倆算一頭的!」
朱允熥則有些無奈地暗暗搖頭,沒有評論。
每一期報紙發(fā)出來之前,他肯定都是過了目的,上面有些什么東西,自然也都是一清二楚的。
只在心里暗暗想著。
自己這情況放在后世,那都能算當(dāng)之無愧的流量王者了,不過目前的效果算是正面反面各算一半兒。
然而……
外面高臺之上。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之中,讀報先生卻是“啪”地一聲,一拍驚堂木。
當(dāng)即給了所有人一個確切的答案:“諸位稍安勿躁,報紙內(nèi)容豐富,自當(dāng)由老朽一一讀來,不過大家都格外關(guān)心的,朝廷上下的新鮮事兒,老朽倒是可以先和大家說上一聲……今日這一期,卻是沒有的,與當(dāng)朝政要相關(guān)的文章,都算是尋常之事!
其實……一般意義上來說,朱允熥這個小皇帝搞的幺蛾子……不是沒有。
國朝收入的增加、國朝開支的結(jié)余,都是相關(guān)的大事,還有朱允熥昨日在朝堂上這做出的兩項決定——「增加黃河清淤、京師直隸及山東一帶圩田」、「沿海增兵練兵」——無論是哪一件,其實都能算得上是可以轟動整個大明的事情,其中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
不過,朱允熥并沒有將這些事情放只言片語在報紙上。
這并不是來不及,他是當(dāng)朝天子,他的一句話,下面的人做得到也得做到,做不到往死了做還是得做到。
但……
國朝收入情況、開支情況、預(yù)算,這些都是機密。
其中許多東西被朝野上下知道。
固然會有人念他這個皇帝的好,尤其是百姓。
可是。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這些消息和數(shù)據(jù)給那些對大明皇朝虎視眈眈的外族,不就是讓對手「知己」了么?尤其是在如今尚且不算太過安定的大明,大明皇朝內(nèi)部都存在各種潛在威脅。
朱允熥當(dāng)然不會蠢到為了幾句歌功頌德,而將這些東西公之于眾。
而自洪武朝到如今的開乾朝,兩朝高壓氣氛下,朝中重臣自然也不敢往外泄露分毫,這其中許多細(xì)節(jié)從昨天到今天,都基本沒多少人知道。
朱允熥也不準(zhǔn)備讓多少人知道。
外人知道什么,一定是他讓的,他不讓外人知道的事情,便是因為,他只要結(jié)果。
旁人自然都不知道朱允熥心里的各種計較。
包括徐妙錦也是,她瞪著圓圓的大眼睛,一臉意外地道:“這小皇帝……開年了居然啥都沒干?這倒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呢!”
朱允熥淡淡一笑,打趣道:“在你心里,小皇帝就這么荒唐呢,非得一定會搞幺蛾子?”
“嗯……”徐妙錦沉吟著思索了片刻,道:“那倒也不是,去年半年時間下來,小皇帝的所作所為,雖然有荒唐之處,卻也有足夠可圈可點的。”
“只是吧……他這人總給人一種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刻能搞出來點什么的印象,今日這份報紙風(fēng)平浪靜的……就讓人覺得……有點不太得勁的樣子!毙烀铄\吐槽道。
正如徐妙錦所說的那般,外堂的所有觀眾、顧客、百姓,也差不多都是這種心理。
畢竟朱允熥名聲在在外,朝臣和百姓都快習(xí)慣他這種,一下子好一下子癲的狀態(tài)了,總想著開年了,又改了元,這小皇帝是好是歹的……總得鬧點什么事情出來不是?
為此,今天的醉月樓都比尋常時候要更熱鬧許多。
如今一下子平靜起來……
倒是讓這群人有些不太習(xí)慣了:
“陛下……居然啥都沒干么?先生,你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沒有看漏的?”
“為了聽今日的報紙,我特意趕大早來的,結(jié)果……就給我看這??”
“……”
一時之間,眾人也是紛紛吐槽了起來。
直到讀報的老者再一拍驚堂木,眾人這才安靜下來:“老朽從前說書,如今讀報,如何會看錯?當(dāng)真是真的!既然今日沒有有趣的政要消息,《射雕》的最新一期,諸位也不想聽聽啦?”
他站在這里的作用就是控場,維持客流量,此刻自然趕緊把觀眾的期待再次拉起來。
眾人雖心中也覺得有些訕訕之意。不過讀報老者都這么說了,便也只能作罷,如今熱度已經(jīng)落到第二的連載小說,自然還是依舊能吸引眾人的興趣。
眾人便也不再糾結(jié),紛紛起哄著要聽小說了。
讀報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啪”地一聲,驚堂木響:“上回咱們說到,第十四回:「郭靖黃蓉巧遇陸乘風(fēng),楊康被困歸云莊」,今日便說一說這第十五回:「梅超風(fēng)歸云莊救楊康 眾人揭穿裘千仞騙局」……”
外堂的小插曲過去之后。
整個醉月樓的氣氛再次被讀報先生拉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
高層之上一間上品包廂之內(nèi),有三個人雖也如一貫般,跑到這醉月樓來湊熱鬧來了,此刻卻并沒有多少心情關(guān)注外堂的讀報先生念了些什么。
這三人自然便是——鶴慶候張翼、舳艫候朱壽、懷遠侯曹興——他們沒忘記,今日不止是來聽報的,而且還約了范松德和周立軒兩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