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那人的消息?”
稍微緩過來之后,朱棣再次直起了身子,目光格外認真與肅穆——他可實在太好奇了!
思路清奇、驚世之才、能謀善斷……其所知所能,是旁人聽都沒有聽過、見也沒有見過的東西。
仿佛站在云端之上在下棋。
永遠讓人摸不清楚他的路數(shù)。
而這樣一個人,明明有能力、有手段、有頭腦,甚至都已經(jīng)把朱允熥這小皇帝掌控在了自己手里,可偏偏,竟還心甘情愿為朱允熥這等小兒做嫁衣……
這樣的人,足以令從古至今任何一個帝王心動。
而此人的真面目……
如今道衍和尚的暗樁既然動了,而且目標還是淮西勛貴,朱棣心中自然不可能不對那個……一直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
看到朱棣面上那急切,甚至夾雜著渴求之意的神情。
道衍和尚一貫垂著的眸子里不由閃過復(fù)雜的情緒:嫉恨、不甘、不忿、不服氣……
他何嘗猜不到朱棣的心思?——無非就是對那個人又愛又恨罷了,愛其才華意欲收入自己麾下,卻又恨那人是站在自己對面的人,故而對那人愈發(fā)格外關(guān)心。
而這于和尚來說。
又何嘗不是奇恥大辱?
不過道衍和尚從來不是自輕自艾之人,更不會輕易動搖什么,受了辱,那便還回去就是了!
道衍和尚斂起眸中的情緒。
無悲無喜地抬起頭來,聲音平靜,按照情報之中所寫,如實道:“那人的確切身份和情報,應(yīng)天府的暗樁暫且沒有探到,不過情報之中倒是的確提及了些許。”
道衍和尚面上神色無異,倒是讓朱棣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竟是有些失態(tài),而聽到道衍和尚這么說,他面上更是彌漫起濃厚的好奇和興趣。
當即目光一亮,道:“哦?情報里說了什么?”
道衍和尚也不再去在意這些。
只淡淡應(yīng)聲道:“兩名暗樁曾在席間故作無意地提起了一句所謂的「小皇帝背后之軍師」。而當時,鶴慶候張翼、懷遠侯曹興、舳艫候朱壽三人……面上皆有異色,可見此人的身份,或許還有什么旁人想不到的隱情!
“隱情……”
朱棣口中輕聲呢喃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蹙著眉琢磨道:“會是什么隱情……?”
雖然并沒有得到確切的情報。
可至少這一次,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總算也撬開了些許縫隙和邊角了。
只是這答案,卻愈發(fā)讓他有些心癢癢。
道衍和尚則是目光堅定地道:“是否有隱情,是兩名暗樁的猜測,暫且不論,但至少說明了一件事情:淮西勛貴的確是知道那個人的!
“既然這里有突破口,而貧僧的暗樁第一步行動也是順利的……往后,那個人的面目,也該見光了。而咱們也會知道,一直以來,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
“裝—神—弄—鬼!”
說到最后,他幾乎是一字一頓。
道衍和尚的目光少見地現(xiàn)出一絲銳利與兇狠,而其中更多的,則是勢在必得——他要把這個人揪出來!他也要把自己吃過的虧還回去!
就連沉浸在好奇之中的朱棣都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當即把自己那好奇的樣子給收了回去,順帶著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同時正色贊了道衍和尚一句:“道衍師父所言正是!從前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是把此人的身份揪了出來,此人也未嘗能及得上道衍師父的神通!
不得不說。
就算道衍和尚一雙眼睛通透,也知道朱棣心里前前后后都在想些什么,可好話總是管用的。
道衍和尚心里頓時都舒服了些,眉眼稍展,緩緩開口道:“這盤棋,貧僧定然陪燕王殿下下到最后!
“好!”
“到時候本王和道衍師父一起踏進奉天殿。”
眼下局面似乎稍有轉(zhuǎn)向,應(yīng)天府那邊行動順利,朱棣心中自然也不由一陣慷慨激昂。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
一些心里的心思、情緒乃至于小芥蒂,都不會點破。
當即只剩下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
而二人也都明白。
一個好棋手,永遠都該往前面看。
頓了頓,朱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正色道:“淮西勛貴那邊算是撬開了一個縫,而且這座大山……已然是岌岌可危,那么接下來……”
“本王倒是暫且不必那么急躁!
“反而應(yīng)當以不變應(yīng)萬變,小心著莫要讓應(yīng)天府那邊抓住了什么把柄,為難本王就是。”
說完,朱棣眼神一凝。
他知道自己手里最后的底牌……
除去淮西勛貴對于應(yīng)天府那邊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如今自己手底下的人,是燕藩親兵、是燕山三衛(wèi),以及他鎮(zhèn)守北平府積攢下的底蘊與聲望。
到了如今這節(jié)骨眼下。
他得考慮讓淮西勛貴盡快亂起來,同樣重要的則是保證自己這份最基礎(chǔ)的力量,或者說,保證自己可以保持現(xiàn)狀,不引起應(yīng)天府那邊的注意而節(jié)外生枝。
否則,若是自己這邊被抓了什么把柄,被應(yīng)天府那邊注意到,削弱一番,屆時便是應(yīng)天府如同期望的那般亂了起來,自己也沒多少勝算。
道衍和尚自然明白朱棣的心思。
這也與他所想不謀而合。
他淡笑著點了點頭道:“殿下所思極是,如今咱們總算等到了機會,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求穩(wěn),以不變應(yīng)萬變,才是最穩(wěn)健的棋路!
“面上對朝廷那邊愈發(fā)謙恭,保住北平的根本!
“其他的,攛掇淮西勛貴也好,打探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也罷,便交給應(yīng)天府那邊的兩個暗樁就是,他們只是為了攀附權(quán)貴和利益而替淮西勛貴謀劃的無良商人,與燕王殿下,與貧僧,都無關(guān)!
道衍和尚單手立掌,垂著眸子,仿佛當真在說著與自己毫無干系的事情。
這時候。
朱棣腦海里的圈子似乎又繞到了原路。
開口道:“如此看來,本王倒是難得閑暇下來,想想父皇提到的那兩道考題……若能集思廣益得出結(jié)果,是否也無傷大雅??”
道衍和尚心中微微一動。
旋即還是把腦子里的念頭趕緊拋了出去,搖了搖頭道:“著相了……著相了……”
朱棣也回過神來,面上露出一個尷尬的笑意,道:“是,本王又著相了!
道衍和尚則是雙眼微瞇,悵然嘆道:“私宅里那位,當真是耍了個好手段。”他明白,朱棣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只是當心中執(zhí)念于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己地就往這所謂的執(zhí)念上去撞而已。
就連自己,在殿下提起的時候,也晃了晃神。
不過,此時想起朱元璋,倒是提醒了道衍和尚,他目光一凜,看向朱棣道:“王爺,除了防著朝廷,防著小皇帝背后那個人注意到北平府,還有一個人,咱們也不得不防著了。”
朱棣這時候已經(jīng)跳脫出了剛出私宅時候的不甘。
立刻便會意過來。
拳頭關(guān)節(jié)微微響動:“道衍師父說的是我父皇!
他沒忘記從私宅回府里的路上,道衍和尚說過的那些話:父皇甚至已經(jīng)……在幫那個小兔崽子算計自己了。
起先他不愿意去這么想。
也不愿意承認這一點。
可道衍和尚點破了,他也不是什么執(zhí)迷不悟的人,就算心里依舊失落、傷心、不甘、不忿……
卻也十分清醒地接著道衍和尚的話繼續(xù)道:“對于淮西勛貴的異動,對于應(yīng)天府即將要出現(xiàn)的亂局,想來父皇已經(jīng)打定主意向著朱允熥那臭小子了,甚至乎……他會不會出面相幫,也未可知!
這是他之前從未想過的。
那是不可一世的洪武大帝,而應(yīng)天府那邊,則有一個裹挾著他的嫡孫逼得他假死的人。
朱棣從來沒想過,自己那個活爹,最終最可能選擇的,竟然是堅定地站在應(yīng)天府那邊。
“燕王殿下睿智!
道衍和尚平靜的眸子里露出一抹贊賞:「燕王殿下雖有執(zhí)念,卻已然跳出了這執(zhí)念!他一直在成長,他會成為了不得的帝王!
而這個帝王,是他道衍選的!
道衍和尚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嘴角噙著一抹弧度,道:“所以,往后燕王殿下在私宅里那位面前,不僅要格外注意言行,還要把他當作是半個應(yīng)天府那邊的人,來防著了……”
朱棣目光復(fù)雜,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道:“本王懂!
他深吸了一口氣,雙眼微瞇道:“或許……應(yīng)天府那邊一旦出事,父皇甚至還會跳出來,讓本王和其他的藩王支出朱允熥那黃口小兒!
其實,朱棣還真沒猜錯。
朱元璋老早就打了這個主意了。
道衍和尚也沒有否定朱棣的這個猜測,而是向他投去一個深以為然的目光,道:“不怕私宅里那位有想法,只怕此事發(fā)生得猝不及防,無論私宅里那位是不是這么想的,咱們按照這個防著,就是了。”
“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防!
“淮西勛貴莽、兇戾、無敬畏之心,不過這卻也有一點好,他們不會同旁人一樣,太過盲目地畏懼和遵從私宅里那位,一旦貧僧的暗樁把應(yīng)天府那邊攛掇出了事情,攪亂了應(yīng)天府的格局……”
“便是陛下留在應(yīng)天府的人真拿出了他的遺詔!
“也不頂什么大用了!
說到這里,道衍和尚挑了挑眉,眸子閃爍了一下。
朱棣目光一凜,道:“道衍師父的意思是,到了亂局之時,父皇懸在咱們頭上那柄劍,便沒有那么銳利了,所以……我們可以嘗試讓父皇跳不出來!
他立刻明白過來道衍和尚的意思。
先前朱元璋在他們頭上懸了一柄劍,在應(yīng)天府留下了「遺旨」,為的是牽制住朱棣和他手底下的人,而只要這柄劍不那么鋒利了……
他們設(shè)法把自家老爹在北平這邊按下來,剪除自家老爹在這邊留下的羽翼,把他軟禁……
自家老爹也就沒辦法出手幫應(yīng)天府那邊的朱允熥了!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說話。
顯然全盤默認了朱棣的這一番理解。
朱棣略略思索了片刻,不由蹙起眉頭,有些遲疑道:“只是不知父皇在北平這邊……還有多少影響力,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時間下來……你我都知,父皇留在手里的手段,不會那么淺薄!
如果動了手,卻按不下自家老爹這一尊大佛……
那可就不妙了。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道:“光憑一個燕藩的力量,或許能成,但也有可能有風險,為保萬無一失,或許……可再尋求一方力量共同謀士!
朱棣看著道衍和尚頓了頓,遲疑道:“道衍師父說的是,十七弟?”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道:“寧王雖年輕,卻十分勇武,大寧府直面北境殘元之地,常年需要抵御北面各方來敵,有甲兵八萬,戰(zhàn)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wèi)騎兵本就是北元降部,有那些蠻子的驍勇善戰(zhàn)!
大寧府那邊的力量。
道衍和尚早就在心里打主意了,歷史上,他和朱棣也一樣打了這主意:“只要有足夠的條件讓寧王殿下,您的十七弟心動……沒有什么合作是達不成的!
對于道衍和尚這話。
朱棣卻是再一次有些猶豫了,或者說,他不太確定:“老十七算是父皇老來得子了,從前在皇宮里,便頗有感情,只怕……”
其他的都好說。
如今住在私宅里的,是他的親爹,也是寧王朱權(quán)的親爹,這就不太好說了。
道衍和尚笑著問道:“燕王殿下會對私宅里那位不利嗎?”
朱棣搖了搖頭,他當然不愿意傷害自己親爹。
即便是朱元璋剛到北平,還未曾亮劍的時候,道衍和尚那般鼓動,他也沒有動心。
道衍和尚道:“所以,私宅里那位……您和寧王殿下,往后只當一尊祖宗悄悄供著也就是了,只是不讓他出手幫應(yīng)天府那小皇帝罷了!
朱棣沉吟片刻,道:“那……本王與十七弟,平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