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霧氣裹挾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從『千機羽衣甲』的每一道縫隙滲入。
唐云川睫毛顫動,從瓦礫堆中緩緩抬頭,喉間翻涌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混著半截碎牙,在胸前甲胄上濺開一朵猙獰的血花。
斷裂的肋骨如同燒紅的鐵釬,隨著每次呼吸狠狠刺入肺葉。他死死攥住一塊染血的瓦片想要撐起身子,卻在觸及肋下傷口時渾身劇顫,再次重重跌坐!呵C羽衣甲』與碎瓷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王!云!”
這聲嘶吼震得檐下銅鈴嗡嗡作響,驚起的夜梟撲棱著翅膀掠過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投下鬼魅般的剪影。
遠(yuǎn)處洪安鎮(zhèn)的竹窗次第亮起昏黃燭光,此起彼伏的叫罵聲裹著粗糲的川音傳來:
“哪個背時的半夜鬼叫!”
“龜兒子要死莫拖老子墊背!”
唐云川充耳不聞。他指節(jié)深深掐入掌心,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滴落在『千機翎』的機關(guān)匣上,將銀亮的機括染成暗紅。
記憶如同淬毒的暗器,一記記釘入他的自尊——八歲那年,他在唐門演武場連發(fā)三枚暴雨梨花針,老祖宗撫著他的頭贊嘆“唐門百年難遇的奇才”;蜀地少女們捧著桃花羞紅的臉頰;十六歲生辰時,十三家武林世家的聘禮堆滿正廳;而方才,王云掌間流轉(zhuǎn)的詭異紋路,是如何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他畢生所學(xué)的殺招......
自幼被捧作唐門明珠的驕傲,此刻卻被踩在泥地里碾碎。
“咔啦”一聲,掌下的瓦片被捏得粉碎。滾燙的淚水混著血水滑落,他卻渾然不覺指節(jié)已被割得血肉模糊。
“嗒!
唐云川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嗒!
木屐叩擊青石板的聲響自巷口傳來,每一步的間隔分毫不差,節(jié)奏如古卷吟誦般優(yōu)雅。
唐云川猛然抬頭,瞳孔驟縮——月光勾勒出一道修長身影,月白長衫下擺掃過墻角青苔,腰間古劍垂落的劍穗詭異非常:半截枯黃如腐草,半截青翠欲滴,在夜風(fēng)中糾纏成螺旋。
『千機翎』的機關(guān)在袖中無聲開啟。他強忍劇痛站起,甲胄隨著顫抖發(fā)出細(xì)碎聲響。
“站。 甭曇羲粏∪缙畦,“來者何人?”
來人在三步外駐足。廣袖輕拂,燈籠昏黃的光暈映出一張溫潤如玉的面容。
“江南書院,謝青崖!
聲音清越如古琴泛音。抬手行禮時,腕間一道青色痕跡與劍穗的枯榮之色交相呼應(yīng)。
“十日前聽聞令尊與青城、峨眉共發(fā)英雄帖!彼讣廨p叩劍柄,寒芒在眼底一閃而逝,“劍神傳人于青城山設(shè)擂,謝某癡劍成癖,豈能錯過?”
唐云川死死盯著那半腐的劍穗。記憶突然閃回洪安樓的宴席:峨眉掌教敲擊茶碗的篤篤聲、青城長老袖中晃動的玄鐵令、父親談及“劍神傳人“時眼底的陰翳......
此刻眼前這人笑意溫和,可『千機翎』的機括卻在袖中發(fā)燙——這書生身上的書卷氣下,藏著比『九霄追魂針』更危險的鋒芒。
喉結(jié)滾動間,甲胄在夜風(fēng)里叮當(dāng)作響。他盯著謝青崖腰間那截半枯劍穗,連疼痛都變得遲鈍。被王云擊碎的自尊正在傷口里反復(fù)灼燒,此刻卻被人點破身份,這種狼狽讓他攥緊的拳頭微微發(fā)顫:“閣下...如何認(rèn)得在下?”
謝青崖負(fù)手而立,月光為月白長衫鍍上銀邊。
他指尖輕點變形甲胄上那道掌印,聲音從容不迫:“千機羽衣,唐門至寶。若非此甲卸去七成力道,方才那一掌早該震碎心脈!敝讣鈩澾^破損機括,忽然染上幾分玩味,“唐門規(guī)矩森嚴(yán),此物豈會外流?觀公子骨相未及弱冠,除了唐凌掌門的獨子云川少俠,還能有誰?”
這番抽絲剝繭讓唐云川如墜冰窟。暗巷血腥氣驟然濃重,他下意識按住滲血的肋骨,脖頸燒得通紅。父親的威嚴(yán)與敗北的恥辱交織,幾乎要灼穿他的喉嚨。
“勝敗乃兵家常事!
謝青崖忽的輕笑出聲,廣袖揮出的弧度驚飛檐下棲息的夜梟,“若有人問起,謝某自會說與唐少俠月下對酌,談詩論劍至醉臥街頭。”
他從袖中取出青瓷酒壺晃了晃,壺口飄出的酒香竟真沖淡幾分血腥氣,“明日我便要啟程青城山,難得劍神傳人設(shè)擂,正是磨礪劍道的良機!
說到此處,他眼底泛起躍躍欲試的鋒芒,腕間青痕隨動作若隱若現(xiàn),“唐少俠若不嫌棄,大可修書一封讓我門下弟子帶回唐門——待傷勢將養(yǎng),與令尊解釋不過是酒后醉臥,豈不比此刻狼狽回府體面?”
唐云川盯著酒壺上暗刻的崖紋,喉間干涸的血腥味愈發(fā)濃重。
謝青崖遞酒的動作帶著江南文人特有的雅致,廣袖輕揚間,壺口飄出的酒香竟比尋常米酒多了幾分凜冽。
他想起唐門密庫里封存的百年醉仙釀,此刻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接過,冰涼的瓷面貼著掌心的傷口,反倒讓意識清醒了幾分。
仰頭灌酒時,辛辣的酒液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在『千機羽衣甲』上暈開暗紅的痕跡。
這酒入口綿柔,卻在喉頭炸開一團烈火,燒得他眼眶發(fā)燙。
“好酒!”沙啞的贊嘆混著酒氣吐出,他故意將酒壺重重拋還,金屬碰撞聲驚得墻角蟋蟀噤了聲。
作為唐門子弟,他自幼研習(xí)百毒,方才舉杯時已暗運內(nèi)息辨出酒中并無異香,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氣息,不過是釀酒時添加的陳年茯苓。
謝青崖接住酒壺的動作行云流水,青玉般的指尖在壺身輕輕摩挲,仿佛擦拭的不是酒漬,而是一幅古畫。
他不著痕跡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日新茶,溫潤中藏著三分狡黠:“川中漢子飲酒果然豪邁!闭f話間,月白長衫被夜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內(nèi)襯暗繡的墨竹紋,與腰間枯榮交織的劍穗相映成趣。
唐云川掙扎著站直身子,斷裂的肋骨在甲胄下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他故意挺直脊背,將狼狽藏進故作瀟灑的姿態(tài)里。
謝青崖適時上前半步,看似隨意的攙扶實則暗含巧勁,將他半傾的身子穩(wěn)穩(wěn)托住。
兩人并肩而行時,木屐與鐵靴叩擊青石板的聲音錯落成韻,驚起的夜梟掠過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墻上投下兩道交疊的影子——一道挺拔如松,一道卻在甲胄的陰影里微微佝僂。
血腥氣漸漸被酒香與夜露沖淡,遠(yuǎn)處洪安鎮(zhèn)的燈火不知何時已盡數(shù)熄滅。
唐云川余光瞥見謝青崖腰間半枯的劍穗,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磷光。
他暗自握緊袖中的『千機翎』,卻聽見對方輕笑一聲:“當(dāng)心傷口。”
這關(guān)切的話語混著夜風(fēng)拂過耳畔,竟讓他想起兒時母親為他包扎傷口的溫柔。
夜色更深了,兩人的身影逐漸融入墨色的巷弄。
唯有謝青崖腕間若隱若現(xiàn)的青色痕跡,在經(jīng)過一盞將熄的燈籠時,詭異地亮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