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陷入了僵局。
許老爺子八十歲了，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很有名望，許家人老實勤懇……綜合考慮這些，警察總不能強行把他帶走吧？
許爺爺怒道：“是哪個黑心爛腸舉報我的？這還讓不讓人做好事了？我的一腔熱血喂了狗么？”
老爺子急火攻心，劇烈咳嗽，許望東趕忙安撫。
“舉報人是誰，我們不方便透露。”警察為難地說道:“老爺子，我們也只是來核實一下情況。如果您是被惡意舉報，那我們也不會放過舉報您的人�！�
老爺子氣順了一點，說道:“我這輩子，堂堂正正做人。對那些沒有能力的人，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不該賺的錢，我一分都不會要。總之，我沒有錯，我不會接受任何指責……咳咳……”
許老爺子又劇咳不已。
許望東腦子轉(zhuǎn)得飛快:“警察同志，我們要起訴那些惡意舉報我爺爺?shù)娜�。我們家的名譽，絕對不允許有一絲玷污�！�
許家人正氣凜然，哪怕是小孩子，也是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情。
這樣一家人，可畏，可敬。
警察再次妥協(xié):“老爺子，那您告訴我，您平時自己制作的藥是什么樣的，您都給了誰，跟我們說個大概……這樣總可以了吧？”
許老爺子還是很難接受。
不過，他沒有明確表示反對。
警察同志也不容易，一直在遷就他。
于是，許老爺子坐在椅子上，喝了兩口茶，吩咐許望東，把他的出診記錄拿出來給警察看。
陳舊的本子，樸實的筆跡，詳實的記錄。
這么一看，這么多年來，老爺子確實做了很多好事，村里孤寡老人的身體，幾乎都是他在照顧。
警察們翻看著，對老爺子越發(fā)敬重。
許爺爺?shù)哪樕埠枚嗔�，剛才堵在心口的那一團郁悶之氣，總算是呼出來了。
許望月回到家時，還不知道家里發(fā)生的這些事情。
她背著書包回家，臉色陰沉，好像這個世界都虧欠她。
她看到警察在家，很納悶，問了弟弟妹妹，問明白了。
她憤憤道：“還有沒有天理了？我爺爺免費幫人治病，可網(wǎng)上還有人陰陽怪氣；我們沒告那些污蔑他的人就不錯了，怎么還有人誣告我們？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許望東敏感地給妹妹使眼色：“許望月，你別說了！”
“我又沒說錯，憑什么不讓我說？”許望月掏出手機，要把污蔑爺爺?shù)奶诱页鰜恚胱屓胰送饠硱鳌?br>許望東怒氣值飆升，他拉過妹妹，小聲道：“你還嫌家里不夠亂？今天是爺爺八十大壽，別說讓他難過的事情！”
許望月很煩哥哥管她。
她振振有詞：“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來踩我們，我們就要默默忍受？正好警察在家里，讓他們把那些在網(wǎng)上造謠的人全都抓起來！”
“許望月！”許望東嚴肅地說道：“我再說一遍，今天爺爺過生日，不高興的事，到此為止！”
許老爺子只是年紀大了，并不是傻了。
他把智能手機玩得賊溜，他還有一個科普中醫(yī)知識的賬號。
許爺爺雖然不懂年輕人的網(wǎng)絡世界，但是他聽得很清楚，網(wǎng)上有人污蔑他。
為什么會這樣��？
他想不明白。
警察很客氣地走了，許爺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眼神渾濁而又滄桑。
他喊過許望月：“望月，你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誰在網(wǎng)上罵我？”
“爺爺，你不用往心里去。那個平臺很差勁，帖子都是胡編亂造的，我已經(jīng)舉報了，他們很快就會刪除的。”許望月啃著桃子，大大咧咧地說道。
她壓根沒想到，她的這番話會給爺爺?shù)膬?nèi)心帶來多么劇烈的震蕩。
許爺爺又試探著問道：“你是在哪上面看的？”
“一個叫‘新鮮點’的APP，很無良，遲早會倒閉的�！痹S望月絲毫沒有把哥哥的叮囑放在心上，大大咧咧地和盤托出。
許爺爺又問道：“那上面都說什么了？也說我賣自制藥賺錢嗎？”
許望月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沒說話。
這時，她才想起了搪塞：“沒有的事，爺爺，你不用往心里去，今天開開心心過生日�！�
吃完桃子，許望月就跑到小廣場去了，她想看看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在她走后，許爺爺熟練地下載了“新鮮點”APP，搜索“中醫(yī)”兩個字，很快找到了幾篇帖子。
在“新鮮點”APP上，沒有對中醫(yī)的正面評價，有的都是對中醫(yī)的戲謔和調(diào)侃。
發(fā)帖的人歷數(shù)著看中醫(yī)的奇葩經(jīng)歷，有幾個帖子的標簽都是“看中醫(yī)還不如算一卦”。
許老爺子胸口疼。
他承認自己的醫(yī)術(shù)沒有多高明，但經(jīng)過他治療的病人，都會對他豎起大拇指
怎么到了網(wǎng)上，到了年輕人的地盤，他還不如算卦的了？
他的醫(yī)術(shù)是祖?zhèn)鞯�，他正兒八�?jīng)地鉆研了一輩子。
可是在這個“新鮮點”上，他的職業(yè)居然成了被嘲諷的對象。
許老爺子又是一口氣順不過來。
他搜索“中醫(yī)”，系統(tǒng)便給他推送了一堆跟“中醫(yī)”有關(guān)的有熱度的帖子。
開席了，家人來催促好幾遍，許爺爺卻被困在了信息繭房中，動彈不得。
他似乎刷到了跟自己有關(guān)的那條帖子。
帖子上的照片把相關(guān)人物都打上了馬賽克，但老爺子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跟自己有關(guān)的照片。
那是去年春節(jié)前，他在村子里面義診，免費給村里的老人治病。
縣城里的報紙報道過了，用的就是這張照片。
義診是許老爺子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村里上上下下都對他的義舉贊嘆不已。
但是網(wǎng)上的帖子卻說道：“我們村這個老頭總把自己當成大人物，每年都弄義診，可現(xiàn)在誰稀罕？他的醫(yī)術(shù)約等于算卦，也就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給他個面子罷了！我可真是煩死他了，他自以為是，還總是問年輕人結(jié)婚生娃了沒有。我是回家探親的，可不想在老家找些不痛快。這老頭把自己當誰啊，看病就看病，催人結(jié)婚做什么？真討厭。你們身邊有這樣爺味特別重的老頭子嗎？”
莫名其妙的一條帖子，不知是平臺給流量，還是迎合了某些人的胃口，回帖的人數(shù)很多，這篇帖子熱度很高。
許老爺子呆坐在夕陽中，眼前閃過了自己的一生。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受人愛戴，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
可在網(wǎng)絡上，他居然是被批判的對象。他被年輕人討厭，被嘲笑“爺味重”。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犯了什么錯？
為什么有人惡意舉報他？
為什么他關(guān)心年輕人的婚姻大事，就要被掛到網(wǎng)上被輪番嘲諷？
……
許老爺子的心臟一抽一抽的疼，他喘不過氣來。
許望東又催促了一遍：“爺爺，宴席快開始了，我陪你一起過去�！�
“哦，好，我換一件衣服�！�
他蹣跚著走進了房間。
這一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等許望東進屋找爺爺時，老爺子已經(jīng)穿好了一件體面的夏衣，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沒氣了。
在他八十大壽那天，許望東的爺爺，去世了。
從此，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宅心仁厚的良醫(yī)，多了一群躲在暗處狂歡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