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眾人,“圣人之言,如何得傳于后世,圣人不恥于學,亦廣傳于人,與人言則自洽其論,與人辯則補缺其學,于是一人之涓流,匯眾人之智,終成汪洋之恣。如今,我等后人,論智不如往圣,論才不如先賢,正當群策群力,互通有無,聚眾人之力,承繼圣賢之道,卻偏要敝帚自珍,將學問束之高閣,豈不荒謬?”
“大膽!”豐德先生登時大怒,指著呂立峰喝罵道:“呂文遠,你在此妖言惑眾,質疑這是要自絕于士林!自絕于天下嗎!”
夏景昀輕飄飄地道:“動不動就是自絕于文壇,自絕于士林,你一個老匹夫,誰給你的臉面動不動就以文壇士林自居,你有那個本事能代表文壇,代表士林嗎?”
豐德先生登時氣得胸脯劇烈起伏,卻又不敢罵這位師從觀鹿先生一脈,又受涂山三杰贊譽,更是連中三元的狀元公,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好在一旁的徒子徒孫幫忙扶著,又是拍背又是喂水地順氣。
呂立峰不屑于欺負這種沒有多少水平的老人,緩緩道:“今年正月,在下受英國公之邀去了一趟中京城,參加了臨西先生、晚林先生、空壁先生的收徒迎春宴。”
不少人都恍然大悟,那場迎春宴,在涂山三杰當世文宗的名頭加持下,伴隨著那一篇《師說》和那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宏愿,已是傳遍了天下。
但緊接著又有人更疑惑了,當時立峰先生跟夏大人不是各為其主嗎,立峰先生還算是輸了,怎么看剛才的樣子還處成朋友了呢?
呂立峰并沒有解釋這個問題,而是道:“三位先生乃是天下文宗,也各有所學,在下心有諸多困惑,但受限于門第之見,不便開口相問,但誰知道,在臨走之前向三位先生辭別之時,臨西先生竟主動提起,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問我可有不解之處,可以與他們三人一起交流探討一番。我自然大喜過望,那一談,便談到了深夜!
呂立峰面露懷緬,“結束之時,我忍不住問起兩位先生,我并非他們一脈,為何對我如此慷慨?他們卻說,天下文人有師承有道統(tǒng),但學問卻不該有門第之見!理不辯不明,只有交流探討,共同學習,才能共同進步。當年臨西先生亦曾問道于觀鹿先生,觀鹿先生對其也是知無不答,言無不盡,從未藏私。而后待我回到家中,才得知涂山自那日迎春宴后,每月逢十,便廣開山門,任你山野村夫,抑或達官顯貴,皆可齊聚一堂,直接聆聽三位老先生及其親傳弟子講授的學問。這才是天下文宗的氣魄,這才是一個真正讀書人該有的氣度!”
豐德先生氣得須發(fā)都在發(fā)抖,顫抖地指著呂立峰,“妖言惑眾,胡言亂語,離經叛道!呂文遠,你這是自絕......”
“你才是自絕于文壇天下!”呂立峰終于也忍不住脾氣,沉聲一喝,“你這種整日將門戶之見掛在嘴邊,實則圖謀一己私利之人,士林正是因為有了你們才漸如死水,文壇也正是有了你們才日趨凋零,你還有何顏面自稱文壇宿老,有何顏面動輒代表士林文壇?”
“文壇之盛,在于如觀鹿先生、臨西先生等海納百川,又惠澤四方之文宗,在于天下蕓蕓求學問道之士子,不在于如爾等一般,只進不出,私利滿滿之饕餮文士!”
他指著葉鳴鳳,“一個人只要向學,只要愿學,別人愿意接收教授,與你何干?文人就做文人該做的事情,不要打著大義的幌子,來實現自己齷齪的利益交換!你當著這么多人,當面羞辱一個少年郎,可有想過他的心情?可有想過你之言行,對一顆向學之心是多么大的打擊嗎?這就是你一個文壇前輩該做的事情嗎?”
豐德先生已經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強撐著道:“葉家富貴,于家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
“圣人有教無類之言你聽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呂立峰直接道:“富貴之家就不能求學問道了嗎?那臨西先生、晚林先生、空壁先生大擺迎春宴,收弟子五人,其中就有兩名皇子,你是說皇子沒資格求學,還是說三位老先生亦是趨炎附勢攀附皇權的小人?!”
豐德先生伸手指著呂立峰,“你......你......你......”
“你要反對此事,那就說出正經的反對之理,不要拿著這等站不住腳的蹩腳之言,平白污了我等讀書人之風骨!”
呂立峰沉聲道:“臨西先生說得好,文脈須有傳承,但學問不需要門戶,家學也好,派系也罷,只有以開放的胸懷,與更多的人交流印證,學問才會得到進步,你教給別人東西,不是失去,而是發(fā)展,是壯大。吾亦將效仿涂山,于每月十五,在家中講學,有愿來者,皆可旁聽!”
說完他看著葉鳴鳳,“葉家小子,你誠心向學,若是于家不敢收你,我收你!”
“哈哈哈哈!立峰先生,這可是我于家看上的好苗子,你可不能搶!”
于宗固憂慮盡去,笑著開口,“我回去亦將稟明族中,愿在于家書院擇日開放講學,以效立峰先生之高風亮節(jié)!”
四周登時響起一陣許多人發(fā)自內心的鼓掌歡呼聲。
這時候,豐德先生已經早被駁斥得啞口無言,進氣多過出氣,在幾個徒子徒孫的攙扶下,灰溜溜地離開。
“行拜師禮!”
司儀的高呼,就像是扇在他們臉上的耳光,嘹亮而清脆。
大局已定,眾人也沒誰再跳出來生事,不管懷揣著怎樣的心思,此刻都擺出了一副歡樂的樣子,于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
酒宴之后,眾人陸續(xù)告辭。
一輛離開的馬車上,蕭家二爺蕭鳳麟擰著眉頭,隨從恭敬地坐在一旁,小聲道:“二爺,咱們此番沒有完成三爺的吩咐,回去不會有事吧?”
蕭鳳麟嘖了一聲,搖了搖頭,“能有什么事?我哪兒能想到夏景昀能那么輕松就把胡家拿捏了,然后又請來呂立峰。∧鞘驱埵字菸目!咱們找的糟老頭子哪兒是人家的對手!”
隨從也附和道:“可不是么,以前說起這個夏景昀我還覺得言過其實,今日一看,這真是神了!他才到龍首州多久,竟然能有這樣的本事,他是怎么能想到去請呂立峰,又是怎么能把呂立峰請過來的啊!”
“那我倒不關心,我擔心的是,胡家那個蠢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夏景昀捏住了,若是這樣,四大家族一個被他收下當狗,一個和他達成合作,剩下一個被他拿捏住,我們蕭家就不好辦了啊!”
“三爺一定有辦法的!
蕭鳳麟仿佛也知道自己的斤兩,聞言也沒有生氣,點了點頭,“走吧,趕緊回去當面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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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蕭家車隊的前方,有幾匹疾馳的快馬,正在玩命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馬都快受不了了,馬背上的人終于緩過了神,“離開楚寧縣了嗎?”
一旁的護衛(wèi)苦笑道:“二爺,早就離開了,現在都快到淮安郡城了!”
“下馬歇歇吧那!”
胡定明微微松了口氣,翻身下馬,才發(fā)現自己胯間一陣火辣,整個人都快被顛散架了。
他無力地斜靠在一顆大樹底下,無意識地拿起水囊喝著,嚇人!太嚇人了!
這夏景昀到底是什么玩意兒變的,太不是人了!
他居然真的跟蹤自己!
還以為他是不敢動胡家,沒想到他是真的在放長線釣大魚,關鍵是還釣著了!
他娘的!姓元的,你們吹得自己多厲害,結果怎么是這么一群廢物。
有人跟蹤你們都看不出來嗎?
還被人一鍋端了!像話嗎?
今日呂立峰的出現,更讓胡定明不寒而栗。
夏景昀的心思太深了,算計也太猛了。
簡簡單單就將姓元的那伙人一網打盡了,輕輕松松就把呂立峰拉來了,他在龍首州到底還有多少底牌?還有沒有別的布局?
自己和胡家這一下,到底能過不能過?
一想到這些,他都不敢多歇了,連忙招呼眾人重新起身,朝著胡家跑去,只有回到胡家雅苑,才能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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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縣,五長老曹思進的府上。
今日氣氛有些壓抑。
曹思進大馬金刀地坐在書房的桌子前,一臉的陰沉,顯然很是火大。
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低著頭,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去看書桌下方,曹思進腿間那個跪伏的身影。
他微微撅著屁股,藏著小帳篷的動靜,小聲道:“老爺,于家是文人世家,葉家與其交好,影響不到我們漕幫,老爺不必過分憂慮!
曹思進擰著眉毛,“只恐葉家經此一事,聲望大漲,對我們接下來的行動很是不利。”
他抬頭道:“去打聽的事情有消息了嗎?那伙賊人是什么人?”
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幫被一網打盡的賊人不會就是姓元的那一伙人吧?
如果是那樣,那他的局面可就難了。
管家連忙道:“暫時還沒有回話,小的這就再去催催。”
“好,此事速速去辦!”說完曹思進揮了揮手,管家識趣退開。
房門關閉之際,一聲膩人的喘息傳入他的耳中,讓他身子忍不住就是一顫,差點沒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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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
葉夫人開心不已,滿面春光地張羅著賓客接待各項事宜的步子都邁得輕快了不少,一點不覺得累。
葉文和跟葉紅鸞還有葉鳴鳳則坐在書房中,短暫地休息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