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行人登上了白云邊那艘還算寬敞的小船,去往下一站的同時,距離子規(guī)縣城約莫二三十里的江面上,一艘極其高大豪奢的樓船排浪乘風而來。
寬闊的甲板上,迎風立著一個穿著青衣的女子。
從遠處看,江水碧不如青衣碧,山巒秀不及身姿秀,單單是那么站著,那一身中正端莊的氣質便絕非尋常門戶子女可有。
雖是女子之身,站在船頭,竟也不搖不動,一身青衣傲對青山,不讓半分嫵媚。
而等湊近了,那眉眼,便能跟眼前江山爭上一爭【如畫】二字。
五官大氣而不失秀美,端莊更添典雅,孤身站在船頭,便仿如那天地之間的鐘靈毓秀都集于一身,讓人一見便再挪不開目光。
這位,便是岳陽蘇家長房長女,故蘇相公的嫡親孫女,人稱洞庭明珠的蘇家大小姐,蘇炎炎。
一陣腳步身自身后響起,而后一件白狐裘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蘇炎炎有些無奈,“不過初冬時節(jié),用得上這樣的東西嗎?”
侍女一臉認真道:“荀先生特意交代了,江面風大,讓小姐一定注意保暖,切莫受寒著了涼。”
蘇炎炎也不好多說,只默默看著前方的江水。
“小姐,你看什么呢?”
蘇炎炎輕聲道:“隨意想想,順便看著這大江東去,好奇一下,到底是什么樣的心緒,能寫出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樣的話。”
“大小姐此生注定是無望寫出這等句子的!
一個溫醇的嗓音笑著在身后響起,白衣文士走上甲板,而后停步在離蘇炎炎側后方一步的距離,“這首長短句,心境過于悲涼,大小姐雖才學出眾,傲視同輩男子,但不會有也最好不要有這等心境的好。”
蘇炎炎笑了笑,“那位夏家公子,既是德妃娘娘義弟,又得中解元,春風得意,為何他就能寫出來?”
“按照情報所言,寫這首句子時,那位夏公子可是剛從勞工營放出來不久,經歷生死磨難,也才能促成這般句子。你看他自那之后寫來送給姜玉虎的那幾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身轉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心境之豪邁壯闊,早已不同。”
蘇炎炎笑著點了點頭,“爺爺曾說過,文章憎命達。但能看到如此才情之人過得好起來,還是令人很開心的!
白衣文士眼神溫柔,輕笑道:“大小姐善良悲憫,想必那位夏公子聽見這話,也是很愿意為你也寫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的!
蘇炎炎微羞,大方笑道:“我哪有德妃娘娘那般絕色,荀叔叔莫要調笑于我!
“瞧我這腦子!卑滓挛氖恳慌哪X門,“我說我出來干什么呢!方才接到情報,這幾日,京中忽然傳唱了一首稍有幾分不合時宜的長短句,我想著大小姐應該會很感興趣。”
蘇炎炎美目亮起,眼巴巴地看著白衣文士。
白衣文士沒有拿捏姿態(tài),從懷中取出了一張謄抄的紙。
蘇炎炎雖依舊溫雅有禮,但眼神還是透出幾分心頭的小迫切。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歸去......高處不勝寒......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
蘇炎炎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眼中的震撼,“千里共嬋娟。”
“千古絕唱,千古絕唱啊!”
蘇炎炎忍不住又看了一遍,緩緩平息心中涌起雖不洶涌但卻綿長的思念和感動,“荀叔叔,這是何人所寫?”
白衣文士笑著道:“你看看背面有序。”
蘇炎炎翻過來一看,“得中解元......兼懷阿姊?!”
她猛地瞪大了雙眼,“這是泗水州那位夏公子所寫?”
白衣文士點了點頭,“陛下親口確認的,此篇乃是夏景昀在離別之時贈予德妃的,德妃前幾日回京,將其展示給陛下,陛下都甚是喜歡!
他呵呵一笑,“僅憑這一首,夏景昀人還未進京,已是名動京華了!
如今德妃娘娘功成回京,進位皇貴妃,成為眼下后宮唯一的超品皇妃。
領先后位爭奪,再加上這么一個才情冠絕當世的義弟,聲勢暴漲!”
蘇炎炎一臉向往,向往的卻不是德妃如今的風光,“真希望哪天當面見一見這是何等人物。”
白衣文士笑了笑,“論人物,天下又有幾人比得過老相公,如今蘇家也是人才濟濟,小姐何須舍近求遠!
蘇炎炎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嘆了口氣,“荀叔叔,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說這些話了,蘇家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你比我清楚多了。若是真那么好,也不至于我出來游歷一遭,還要遭到那么多的非議了!
白衣文士抿了抿嘴,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前面就是子規(guī)縣境內了,這就算是到了我們云夢州地界了,子規(guī)縣地方太偏,蘇家沒什么產業(yè),但三房有個本家女子嫁去了子規(guī)縣的大戶駱家,如今正是當家主母,我已經派人先去了子規(guī)縣安排,晚上就住進駱家吧!
“都聽荀叔叔安排!
蘇炎炎微微點頭,然后一臉關切地看著白衣文士,“荀叔叔,你一個人是怎么操持過來這么多情報的,太累了吧!
白衣文士笑了笑,“習慣了!
蘇炎炎不再說話,兩人一起看著江水向東。
子規(guī)縣的碼頭,就像一個開門迎客的花魁,剛送走了一波公子,又來了一船貴人。
當蘇家的大樓船?吭诖a頭,并沒有如昨日白云邊那般群聚來迎的豪奢陣仗。
不是說蘇家大小姐的名頭不及白云邊,相反,洞庭明珠的聲譽是要遠遠勝過一個隔一兩年就換人的云夢州第一公子的名頭,更遑論這個第一公子還是那么中二。
只不過蘇炎炎此番游歷,為了安全起見,并沒有太多人知曉,在轉了一圈,重新進入云夢州地界之后,也還沒在樓船上掛起蘇家旗號。
碼頭之上,只有一個人在等著,正是那位被荀先生提前派出來的先遣聯絡之人。
待船停穩(wěn),幾個勁裝護衛(wèi)快速跑了下來,搭好了寬闊的舢板,白衣文士荀先生緩步走下,那漢子連忙行禮問候,荀先生微微點頭,并不倨傲,溫聲問道:“可都安排妥當了?”
那漢子神色一滯,拱手道:“回先生的話,已安排好了,但是如今駱夫人卻在獄中!
荀先生眉頭微皺,“這是為何?”
“駱家因為家事鬧上了公堂,誰料那子規(guī)縣令仗著有人撐腰,竟連我蘇家半分面子都不給,直接將駱夫人收監(jiān),故而駱家有一時之慌亂,不過大小姐和先生入住那是看得起他駱家,駱家上下也不敢有人有任何怨言!
“不要動不動就是面子!
一個清冷平靜的聲音緩緩響起,蘇炎炎披著白狐裘,從舢板上緩步走下,看著那個漢子,不怒自威,“無需夾帶私情,事情經過如何,細細說來!
漢子連忙拱手行禮,然后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
聽清楚了事情經過,原本因為漢子先前言語有些不忿的蘇家眾人,都沉默了。
蘇炎炎輕嘆一聲,“自打爺爺走后,你們似乎就很在乎面子,動不動就要別人給蘇家的面子,動不動就說別人不給蘇家面子。但是面子不是要出來的,是自己掙出來的!
她環(huán)顧一圈,“當初爺爺在的時候,蘇家什么時候像這樣天天念叨著什么面子?”
她凝望著眼前江水,“天下時事,就如這大江東去,我們在爺爺走后,已經站在原地打轉了許久了,天天要,就能要來那領袖群倫的面子嗎?”
“更何況,蘇家的面子也不是給這樣的人庇護的!就因為她是蘇家人,我們就要這般不顧是非對錯地袒護于她?”
蘇炎炎的聲音不大,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四周眾人默然無聲,也讓那個跑來告狀的漢子無地自容。
“此人在駱家,丟盡了我蘇家人的臉,我們還有何面目大張旗鼓過去!
她看著那個漢子,語氣一緩道:“你這一趟確實辛苦,回頭自有獎賞。但現在,你去一趟駱家,將此事告知駱家!
那漢子心中慚愧,躬身抱拳,“大小姐言重了,都是屬下分內之事,那屬下這就去了!
等漢子快步離開,蘇炎炎才看著一旁的白衣文士,“荀叔叔,咱們就在城中尋一處客棧暫住吧!
荀先生一臉慈愛笑容地看著她,欣慰道:“大小姐此番言論,此番風度,頗有老相公當年風采啊!”
蘇炎炎苦笑一聲,“走吧。”
眾人便收拾前行,直接到了城中包下了一處客棧。
客棧中原有的住客,也都好言好語,補償些費用,請去了其余客棧之中。
倒也不是沒有脾氣暴的,但是在瞧見這么大陣仗之后,也向現實和金錢低頭。
蘇炎炎對這種事情并沒有什么精神潔癖,只要沒有仗勢欺人之事,便不會在乎,她坐在房中,凝神靜氣地寫了會兒字,再將那位頗為仰慕的泗水州夏解元的詩句寫了一遍。
尤其是那首明月幾時有,簡直是越看越覺得精妙和嘆服。
休息了一陣,敲門聲響起,侍女過去打開了房門,瞧見是荀先生,連忙躬身行禮。
“大小姐,還在練字呢?”
蘇炎炎嗯了一聲,放下筆,走到桌邊,訓練有素的侍女早已倒好了兩杯茶水,一人遞了一杯。
“荀叔叔去將情況打探清楚了?”
“果然是瞞不過大小姐!
接著便將他了解到的情況跟蘇炎炎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