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卓手中握著的馬鞭掉在了地上。
馬蹄聲還在響起。
一名吐蕃將領(lǐng)臉色極為難看的到了他的身后,告知了一個最新的軍情。
突厥的兩百黑騎在朝著黑沙瓦全速行進(jìn)!
贊卓緩緩抬起頭來。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那座城池。
然后他垂下了頭。
他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東門后的大道上,僅剩四十余名還能站著的大唐邊軍。
吐蕃人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們甚至沒有帶走同伴的尸體。
格桑的尸體就跪在許推背的身前。
許推背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
但等了一會,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斷氣,于是他就嘶啞著喉嚨叫了起來,“媽的,來兩個人管管我行不行?我他娘的難受死了!
裴云蕖也傷得很重。
她內(nèi)腑都被震傷了,身上還插著許多碎裂的刀片。
等到許推背的聲音響起,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跳了起來,一把就抱住了伸長著脖子朝著城外看的顧留白。
她沖的很快,抱得很緊。
顧留白的左臂被勒到了,一下子就齜牙咧嘴的叫出了聲,“快放…痛痛痛痛..”
裴云蕖身體一僵,她放開顧留白就又捶了他一拳,“混賬東西,我難道不痛嗎?”
她也的確很痛。
這一抱下來,很多刀身碎片扎得更深了一些。
顧留白很委屈。
他當(dāng)然看得出裴云蕖也很痛。
但既然大家都這么痛,抱那么緊干什么,而且還不讓人喊痛。
“要不再讓你抱一下?”
“滾,別想占我便宜!”
“?”
……
“居然真的活下來了?”
“吐蕃人居然全軍撤退了?”
兩個太史局的官員不敢相信吐蕃人居然在全軍撤離,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兩個人淚流滿面。
“沒用的混賬東西,我又死不了,先去救許推背!”厲溪治想要給裴云蕖先行處理傷口的時候,又挨了裴云蕖一頓臭罵。
等到馬蹄聲都漸漸消失,所有還活著的大唐邊軍,都對顧留白和裴云蕖無比莊重的行了一禮。
裴云蕖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自己若是受這么重的傷,一定會很怕,怕自己的傷不及時醫(yī)治會很難好,甚至?xí)伦约簜夭恢危欢F(xiàn)在,即便有些傷口還在流血,她卻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甚至看著許推背,她會覺得一個人真的沒那么容易死。
她疲憊的在顧留白的身邊坐下時,卻又忍不住罵,“顧留白你真是個混賬東西!
顧留白無語死了,“為什么又罵我,真的很痛。”
裴云蕖擔(dān)心起來,“是不是真的很痛?”
顧留白呲牙道:“骨頭都斷了好幾截,當(dāng)然真的痛!
裴云蕖道:“痛也熬一熬,別像個娘們兒!
顧留白:“??”
裴云蕖的氣很快的順了,她聲音也變得溫柔了許多,“放心,等到了陽關(guān),我有的是辦法弄好藥,你的骨頭肯定能長好!
顧留白心想我也沒覺得我骨頭長不好呀,但這句話說出來肯定大煞風(fēng)景,所以他馬上很乖巧的點頭,“一定要多上好藥!”
“十五哥!”
瘦猴樣的周驢兒出現(xiàn)了。
他興奮的朝著顧留白直揮手。
但是跑到顧留白身前不遠(yuǎn)處,他卻一下子躺下了,口里不斷的吐白沫。
“中毒了?”
裴云蕖大吃一驚。
“沒事!
顧留白苦笑了一下,“他跑太多了,累得吐泡泡,歇個半天就好了。”
“為什么她不早點出來!”
裴云蕖看了不遠(yuǎn)處的龍婆一眼,忍不住抱怨。
她不敢罵龍婆,因為哪怕龍婆現(xiàn)在看上去和普通老婦人沒什么區(qū)別,但她出現(xiàn)在顧留白身旁時的那種氣勢,卻是比那格桑還要可怕不知道多少。
那種氣質(zhì)她無法形容,但見過的人里面,似乎只有陰十娘那樣的人才有。
那些屠魔衛(wèi)一下子就被震住了,一個敢上前的都沒有。
最后撤退的時候,也沒有一個敢上前帶走格桑的尸體。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生氣。
“龍婆一直在射箭偷襲的,她還要幫我解決掉那些準(zhǔn)備偷襲我們的人,而且她答應(yīng)了教我刀法!
顧留白看著龍婆,卻是忍不住的開心了起來,:“我想是因為她答應(yīng)教我刀法的時候開始,她就已經(jīng)按照她的方式來教我了。其實真正厲害的老師可能手法都是差不多的。梁風(fēng)凝和郭北溪都是這樣,我八歲的時候,梁風(fēng)凝就讓我?guī)退诳樱讓我研究各種死人,讓我記住哪塊血肉受傷會導(dǎo)致什么反應(yīng),不同的兵刃打在同一個地方,會產(chǎn)生什么樣不同的效果。哪個地方捅多少劍,捅多少深才會死人,我才舞刀弄槍學(xué)了沒多久,他就直接給我丟兩頭狼!
“多大的狼?”
“當(dāng)然是那種成年的狼,你以為是什么?”顧留白想到那慘痛的經(jīng)歷就頭皮發(fā)麻,“郭北溪也是這樣,各種揍我,棍子,鞭子,竹竿,抽、劈、刺…反正什么滋味我都嘗過。我娘說過,六品之下,只要勤勉就都可以達(dá)到,戰(zhàn)力也都差不多,但七品之上,不同經(jīng)歷和手段磨礪出來的修行者,差別就太大了。龍婆一直在附近看著我,她肯定覺得這個人對于我而言,是個很好的對手,所以她才沒出來。”
“那群混賬東西,沒一個人敢打我,更沒有人敢丟我兩頭狼,也沒人和我說這種道理,怪不得這次大戰(zhàn)過后,我好像進(jìn)步不少!迸嵩妻『薜媚パ。
“哪個老壽星上吊嫌命長,敢給裴家二小姐丟兩頭狼?”顧留白笑了笑,然后認(rèn)真道:“有件事我做起來會很費手腳,你做起來應(yīng)該很簡單,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讓我?guī)兔這么多廢話!迸嵩妻]好氣的說道,“你下次要是再這么多廢話,我就不幫了!
“??”
顧留白點了點不遠(yuǎn)處昏迷著的許推背,道:“幫我調(diào)他去幽州!
裴云蕖的眉頭大皺,“以他這次的軍功,別說去幽州,回長安都可以。”
她覺得顧留白是不是看不起她,這能叫幫忙?
“像他這樣性子的人回長安,很有可能被人整死,或者就是活著不愉快!鳖櫫舭啄托牡妮p聲解釋道:“我和他說好了,去幽州的話,他能幫我些忙,還有人可以照看他,如果你能幫忙打個招呼,那他上面也算是有人了,雖說不至于在幽州橫著走,但至少他可以活得很滋潤!
“用不好他這樣的人,的確是我大唐的損失!迸嵩妻±湫χc了點頭,“我會讓他去幽州,我還會查一下整他的那些人。但這本身就是我要做的,不算我?guī)湍愕拿Α!?br>“嗯!鳖櫫舭c了點頭。
裴云蕖靠在了身后的墻上,她看著天上的白云時,腦袋有點點眩暈,“真的不要我弄通關(guān)文牒?”
“不要和通關(guān)文牒過不去了,我早就已經(jīng)讓別人準(zhǔn)備了。黑沙瓦這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會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你,你幫我們弄通關(guān)文牒,弄得不巧會很麻煩!鳖櫫舭滓埠退粯涌粗焐系陌自疲p聲道:“我不是邊軍的人,軍功對我沒有意義,年少成名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我太出名,一路上盯著我的人太多,就會惹來太多的麻煩。你真想幫我忙的話,最好不要讓人知道接下來我要去幽州。”
“我知道了,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迸嵩妻¢]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旋轉(zhuǎn)。
顧留白問道:“什么事情?”
“以后不準(zhǔn)騙我!迸嵩妻〉溃骸拔乙夷悖谜业弥!
顧留白笑了,“這分明是兩件事!
“我說是一件事就是一件事!
裴云蕖好看的睫毛微微跳動著,她像是想要休息一會了,但還是有些忍不住,又輕聲道:“我看他們開始撤退時,你和一個屠魔衛(wèi)說了些話,你說了什么?”
顧留白笑道:“我讓他給贊卓帶點話,我讓他告訴贊卓,讓他去打聽一下冥柏坡埋尸人,其實吐蕃人也好,回鶻人也好,大食人也好,他們應(yīng)該和我做生意的,因為和我做生意,不用考慮信譽(yù)問題。不要去和瘋子做生意,因為哪怕從一樁生意里得到了好處,恐怕也難以承擔(dān)瘋狂導(dǎo)致的后果,也不用老是擔(dān)心被算計!
他和裴云蕖的眼睛里,白云悠悠在天上流淌。
白云下,大批大批的吐蕃騎軍在冰雪之中穿行。
下令從黑沙瓦離開之后,贊卓一直保持著沉默,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
直到一名屠魔衛(wèi)將領(lǐng)鼓足勇氣策馬到了他的身邊,復(fù)述了顧留白的這些話。
他以為贊卓會暴怒。
這似乎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無情嘲諷。
然而讓這名屠魔衛(wèi)將領(lǐng)意外的是,贊卓陷入了沉思,然后認(rèn)真問道:“那少年真的是這么說的?”
這名屠魔衛(wèi)將領(lǐng)心情沉重的點了點頭,道:“應(yīng)該沒有錯任何一個字,那少年的吐蕃話說的很好。”
贊卓再度陷入了沉默。
裴云蕖昏昏沉沉的靠著墻睡了過去。
她很滿意。
她覺得僅憑身上插了這么多刀子碎片,還受了那么重的內(nèi)傷,竟還可以如此平靜的和顧十五聊天這一點,她就可以回去長安吹一年。
更不用說她和顧十五在黑沙瓦活下來了。
陳屠走到了顧留白的身邊,在另外一側(cè)靠墻坐了下來。
他看著累得吐白沫的周驢兒,看了好大一會,才真心佩服道,“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像他這樣跑,馬都累死了,他居然沒累死。十五哥,他到底什么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