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東邊升起,長安城又迎來新的一天。
想象中的混亂沒有出現(xiàn)。
然而在朝會開始之后,暫代朝的六皇子迅速開始了一系列的任命和罷免。
所有這些任命和罷免只是在朝會上宣讀,根本不在意群臣意見,這些任命和罷免絲毫沒有顧及門閥之間的權(quán)衡,自然有許多“直臣”當(dāng)庭立諫。
面對此種情形,好久沒有出現(xiàn)在早朝之中的五皇子只是平靜的拿出了幾份“恰好”在寂臺閣見到的卷宗,讀出了這幾名“直臣”暗地里做過什么,為何這么直。
接下來的朝會頓時就變得十分和諧,一點反對的聲音都沒有了。
……
延康坊之中,自清晨起就來了很多道人。
這些道人都來自于城中的諸多道觀。
他們是來請愿的。
洛陽陷落,叛軍瘋狂劫掠,肆意屠戮忠于大唐的官員,且叛軍已經(jīng)開始重新整備,接下來的作戰(zhàn)意圖也十分明顯,但到了這種時候,顧留白卻還沒有開始戰(zhàn)前動員,沒有發(fā)布道令讓各觀修行者前去投軍。
這些道觀之中的修行者哪怕托人去軍方問,軍方的回答也是出奇的一致,“這事情我們可做不了主,得顧道首安排才行,沒有顧道首的安排,誰敢私自接受道宗的人?”
報國無門,這些道宗的修行者真的急死了。
接待這些修行者的是裴云蕖。
“放心,不是說裴家?guī)к姶蛘滩抛屇銈冸S軍賺軍功。只是還沒輪到你們拼命的時候!
裴云蕖看著這些請愿的修行者,認真說道,“這些時日,你們好好修行,還有想要做的事情,趕緊先做完!
這話聽著好像有點不吉利,有點上了戰(zhàn)場就回不來了的意思。
不過這些前來請愿的道宗修行者聽了卻反而舒坦了。
一名中年道人默默離開,到了旁邊興化坊的一間早餐鋪子坐下之后,他要了些吃食,對著一名腳夫裝束的男子說了幾句。
看上去就像是隨便和一起拼桌的陌生人閑聊,但在端起碗吃東西的間隙,他卻已經(jīng)將延康坊內(nèi)裴云蕖所說的話語輕聲告訴了此人。
等到這名腳夫離開之后,他吃完東西剛想起身,身體卻是驟然僵硬。
一名身穿青衫的男子走了過來,坐在了他的正對面。
這名男子的面容很普通,屬于走在街道之中都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種,但這名中年道人卻清楚對方是什么身份。
這名男子看著他漸漸變得蒼白的面容,溫和的笑了笑,道,“說些什么吧?”
中年道人咬了咬牙,想到寂臺閣那可怕的內(nèi)獄,他嘴唇卻是不爭氣的顫抖了起來,“我是韋氏的人!
身穿青衫的男子沉吟了一下,道,“再說些可以讓你不用下獄和活命的東西。”
中年道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身穿青衫的男子淡淡的笑了笑,“若是你覺得我們寂臺閣還不夠保住你,那你也要相信明月行館,一會我可以將你帶去明月行館!
這名中年道人不再猶豫,壓低了聲音,迅速說道,“韋氏和太原王氏第二房暗中勾連,想幫著二房打壓其它房!
“那你隨我來吧!鄙泶┣嗌赖哪凶狱c了點頭,站起身來,示意中年道人跟上自己。
他看著前方的街巷,面色如常,心中卻忍不住暗罵了一句,“真他娘的丑陋啊!
到了這種時候,對于把控著大唐各種命脈的頂尖門閥而言,想著的還是這種爭權(quán)奪勢,這種戰(zhàn)爭的勝負,似乎還不如他們內(nèi)斗的勝負重要。
這名中年道人此時心中卻涌起強烈的不甘,他忍不住在這名青衫男子的身后輕聲問道,“你們是怎么盯上我的?”
青衫男子聽著卻忍不住微笑起來,道,”也就是恰好路過…提醒你一點,除了和你接頭的那個人之外,今日城里,你見過其它腳夫模樣的人沒有?”
這名中年男子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他反應(yīng)了過來。
今日自己經(jīng)過的所有街巷之中,的確沒有看到腳夫裝束的人,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以往自己手下的一些暗探之所以喜歡裝成腳夫,那是因為城中的腳行都已經(jīng)歸明月行館的一個商行管理,那對于城中各方勢力而言,這些腳夫也相當(dāng)于是明月行館的商會里面的人,是不會主動去招惹的。
但城里所有的腳夫突然不見了,自己手下的暗探還弄成腳夫模樣,自然就受人注意。
那么最大的問題是,長安城里幾大腳行,所有的腳夫,現(xiàn)在都去哪了?
這明月行館是在做什么大事,竟然悄無聲息的調(diào)走了所有的腳夫?
……
韋氏的文脈堂中,那些平日居于深閣之中的真正大人物,此時就像是一尊尊森冷的神佛一樣,坐在紫檀圈椅之中。
就連戶部度支郎中韋景昭,也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著,連個坐的資格都沒有。
為首的老人叫做韋霽,他自己曾是隋末楊氏的寵臣,大唐立國之后,他門下先后有三人拜相,此時他的臉色蠟黃,左右臉頰上靠近脖子處,大塊的黑色老人斑如同厚實的鐵銹一樣,看上去他的內(nèi)氣已經(jīng)明顯的透露著衰敗的氣象。
但坐在這個文脈堂里所有的韋氏大人物心中卻都十分清楚,只要他一日不死,那韋氏的任何大事,便輪不到別人來拿主意。
過往數(shù)十年間,這名掌管著韋氏文脈堂的老人從來不論對錯,只是扮演著一個裁決的角色,在韋氏各房發(fā)言結(jié)束之后,他才用異常簡單的言語告訴各房他一個裁決的結(jié)果。
然而今日卻和以往任何一次堂會截然不同。
這名老人面無表情的直接說道:“皇帝已經(jīng)朝著潼關(guān)去了,他知會了在那里的王香印,卻沒有告訴我,沒有告訴盧青詞。”
“我們的處境比太原王氏和范陽盧氏更加危險。”
“各家要將李氏和明月行館在長安徹底拖入泥潭,消耗盡李氏和明月行館的財力。但皇帝親赴潼關(guān),給天下一個可以殺死他的機會!
“天下對他的猜忌在于移魂之說,眼下他將龍椅交給六皇子,若是戰(zhàn)死潼關(guān),許多之前搖擺的人會投向李氏!
“對于天下人而言,相較于李氏,我們這些門閥更像是巨大的吸血蟲,而李氏則更像公正的裁決!
“我要告誡諸位的是,裴氏能夠有今日之權(quán)勢,是因為越是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我們裴氏就越是不會病急亂投醫(yī)。我們裴氏從來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所以此次潼關(guān)一役,我裴氏不會改變做法。”
……
三百輛牛車在官道上蜿蜒如巨蟒,鐵輪碾過碎骨與箭簇,發(fā)出鈍響,車轅上掛著的水囊里晃蕩著水聲,洛陽已漸遠。
郭光、應(yīng)知成這兩個幽州的破落戶此時躺在同一輛牛車上。
他們這輛牛車裝滿了各色錢幣、碎銀,為了不至于太過沉重,面上沒有堆重物,疊放著蜀錦,最外層包扎著防雨的厚布。
對于他們而言,此時走的是歸家的路。
天空安靜且美。
兩個人做夢也未曾想過,可以睡在錢堆之上。
但來時是三人,回去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被他們喊來的趙無疾反而回不去了。
他們知道回去之后應(yīng)該有些好日子可以過,可以分到不少錢財。
但他們此時的心中,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情緒。
車隊前方的道上,有大量的煙塵涌起,聽到如雷的馬蹄聲,兩個人都坐了起來。
大量的騎軍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之前他們就聽到了車隊押運官的閑聊,知道這些就是魏州和相州方面趕來的援軍。
這些時日,車隊不斷將洛陽的財物運往幽州,而松漠都督府,幽州以及河北道的許多私軍,也在絡(luò)繹不絕的趕來。
這批援軍的數(shù)量看似不少,騎軍恐怕不下四五千。
令他們兩個好奇的是,騎軍的中央,還有一列車隊。
二十余輛馬車都關(guān)閉著車窗,內(nèi)里的車簾也似乎都拉上了。
車隊的押運官開始吆喝,所有的牛車全部緩緩向右靠到路邊停下,讓這些騎軍和車隊先行通過。
郭光和應(yīng)知成這兩個破落戶扯著牽牛繩,也沒覺得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然而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等到騎軍如洪流般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那二十余輛馬車過去了十六七輛的時候,就在他們前面一輛牛車的車頭處,一名和他們一樣牽著牛的民夫,突然飛了起來。
這名看似和他們沒有什么區(qū)別的民夫,渾身突然包裹在黃色的光焰之中,他的整個人瞬間化為一道流光,在他身前的數(shù)名騎軍都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一手拍向正對著的那輛馬車。
他的手掌前方就像是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整個馬車似乎都要隨之崩解。
然而也就在此時,馬車的內(nèi)里突然有光芒一閃,郭光和應(yīng)知成根本沒有看清怎么回事,這人瞬間就被打得倒飛出去,身上發(fā)出了爆豆子般的碎裂聲。
鮮血和碎骨不斷從那人的身上濺射出來,然而他們卻聽到了那人的笑聲,“果然是你!
砰!
那人笑聲剛起,便狠狠墜地,再無聲息。
兩人震駭?shù)霓D(zhuǎn)身去看,只見那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碎肉在道邊鋪開。
“什么意思?”
兩個人渾身發(fā)抖起來,他們覺得這世界他們根本無法理解。
當(dāng)著這樣的大軍去攻擊那輛馬車,有可能活命么?
而且被一擊打得渾身破碎,臨死前竟然還高興的發(fā)笑?
人活著不好么?
這到底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