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腳的竹林深處,藏著一座小院,青瓦上積著未掃的松針,石頭縫隙里鉆出一叢叢野菊。
裴國公的一名老部下推開柴門時,裴國公正在晾曬采摘下來的野菊,這些采摘下來的野菊花就放在一副舊甲胄上面晾著。
這副舊甲胄是一副明光鎧,這副明光鎧是裴國公年輕時幫李氏打江山的時候所用,哪怕上面到處都是凹痕和斬痕,但在陽光的照耀下,卻依舊閃耀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光澤。
“國公,顧十五今日已經(jīng)去了蓬萊閣,然后回了靜王府!边@名年邁的幕僚看著沖著他笑了笑的裴國公,卻是笑不起來,“你不和他碰個頭?”
“我這正采菊東籬下呢,特意和他碰個頭做什么?解釋他從關(guān)外來長安到現(xiàn)在,一切和我沒關(guān)系?這有啥好扯的。”裴國公笑了笑,“我兩個女兒都交到他手里了,我這個泰山大人好歹也是他半個爹,是他的長輩。長輩有時候做些瞞著小孩子的事情,但都是為了小孩子好,這也不用費勁巴拉的一定要人理解是吧。這種時候,不要給他添亂就最好了!
年邁的幕僚嘆了口氣。
裴國公倒是被他逗笑了,“你唉聲嘆氣做什么,怎么,他就算真的懷疑我和安知鹿聯(lián)手,要將李氏掀翻,然后取而代之,那這時候他還能特意跑過來把我給殺了?不會殺我,那我要解釋什么,等仗打完,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年邁的幕僚長呼了一口氣,他看著裴國公,還是忍不住嘆氣,“國公,你這一輩子都是這么樣個調(diào)性么?就總是任憑別人把你捏扁搓圓,你也沒個所謂,我趕來見你的時候,倒有很大一陣覺得這事情就是你做的,我還以為你隱忍了這么久,終于要發(fā)動了,連我們這些老伙計都瞞過了!
“怎么,你都以為我有什么執(zhí)念?”裴國公看了一眼那晾滿了菊花的明光鎧,有些唏噓道,“隱忍,連你們都覺得我這些年過得心里不舒服?”
這名年邁的幕僚點了點頭,此時甚至都有些失望道,“我們這些老伙計都心想萬一你想出氣,我們也豁出身家性命和你鬧一回呢,我們怎么會覺得你這些年心里舒服?城里但凡能夠和裴是相提并論的門閥,哪一個不是至少有個六七八房,子孫滿堂。到了你這,你就兩個女兒,正妻出家,二房又是晉儼華這個悍婦,被你休了之后居然還和三皇子搞在了一起,這不是被人笑話嗎?軍權(quán)雖然交給你,但就這么不放心,讓你膝下連個兒子都沒有?”
“你們這些想也挺好,那說明王氏、盧氏他們更是覺得我過得窩火,感覺像是皇帝一伙的,其實早有反心。”裴國公直起身來,背負(fù)著雙手淡淡的笑了起來,“老邱,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從頭到尾不是皇帝要欺負(fù)我,而是我自己的選擇?”
這名幕僚搖了搖頭,“我不懂,你給我解釋解釋!
裴國公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副明光鎧上,他安靜下來,道,“當(dāng)年我隨先帝征戰(zhàn)之時,我才是個毛頭小伙,那時候明光軍里頭,像我這樣的毛頭小伙有兩千多個,后來大唐真正立國之時,我那些同僚只活下來三個。即便是勇猛無敵的先帝,也渾身是傷,他身上的箭傷都有二十余處。他的真氣是天下最為剛猛的,就連他那樣的護(hù)體真氣,都受了二十余處箭傷,可想而知,我們是經(jīng)歷了多少慘烈的廝殺。大唐立國之后,我們活下來的人,是很快看到了好日子,但我那些戰(zhàn)死的同僚們,他們沒見過這種盛世,他們所見的都是餓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慘狀。我有個同僚叫做張杉,他身受重傷,臨死前和我說,我痛啊…我以為他說是傷口痛,結(jié)果他是和我說,前天在路邊,幾個快餓死的人互相守著,就看誰先咽氣,然后先吃誰。這樣的景象,他看著太過心痛。他覺得先帝打下江山之后,肯定會改變這一切,所以他將自己的命交給了先帝。”
“那時候,我也就已經(jīng)將我這條命交給了先帝,交給了我們心目中的大唐!
裴國公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聲道,“這些年我和皇帝的戲演得挺好,連你們都覺得,皇帝是太忌憚我裴氏的軍權(quán),所以不讓我有兒子,不然就算是我要多娶幾個小妾,恐怕賜婚給我的也都是晉儼華這種女子,而且可能生男生女都會暗中做手腳,沒準(zhǔn)讓我有兩個癡呆兒也不一定。前朝不是有重臣就因為楊氏皇帝的忌憚,而被弄了兩個癡呆兒么?但其實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想想,先帝哪怕生了那么多兒子,到最后他還是沒辦法收拾,只能讓他那些被各方勢力蠱惑和左右的兒子們自相殘殺,整合和收拾各方勢力,最后只剩了一個兒子?”裴國公的目光離開那明光鎧,又看著這名臉上也開始滿是感慨的幕僚笑了笑,“先帝可以想辦法多保兩個兒子的,但為了更快弄來這盛世,他都只是留了一個兒子,我這一個兒子不要,又算得了什么?老邱,你想想,如果這些年我生了好幾個兒子,家里男丁興旺,那些門閥能讓我一步步掌控這軍權(quán)么?現(xiàn)在這天下,你自然也是看得清楚的,吐蕃和回鶻這些地方,我們水土不服,也超過大唐補給的極限,我們打是打不下來的,但他們學(xué)著大唐,從我們大唐學(xué)東西,偷匠師,終究會走到這一步,他們本身那地方又大量產(chǎn)馬,從小就是學(xué)習(xí)騎射,只要有賢明一些的首領(lǐng)誕生,自然就會對我大唐形成威脅,大唐要和他們打仗,這些門閥只要略施手段,不僅可以中飽私囊,而且還能將李氏和我們裴氏的血給抽干了!
“顧十五的娘哪里都能去,最后為什么一定要留在冥柏坡?她只是想幫著我們坐鎮(zhèn)商路,好讓我們大唐的邊軍無法顧及之處,也有她的保護(hù),好讓我們邊貿(mào)穩(wěn)定么?”
裴國公平靜的搖了搖頭,“皇帝和她的想法遠(yuǎn)不止如此,先有突厥,后有回鶻,哪怕沒有回鶻,也會有別的什么東西在那片我們無法掌控之地崛起,當(dāng)時的天竺,還未成氣候的吐蕃,對我大唐都是威脅,她之所以在那里,便是想要先行控制那些勢必崛起的帝國的皇庭;佞X神殿能夠在回鶻很多年被人信奉,甚至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你說這里面沒有皇帝和顧十五他娘的手腳?若是回鶻神殿和皇帝和顧十五他娘沒有這么深厚的淵源,皇帝會讓回鶻神女來,她就老老實實的來,讓她嫁給顧十五,她就高興得撿了世上最大的便宜一樣?”
“這里頭,都是無數(shù)長遠(yuǎn)的謀劃,都是一些驚才絕艷的人物為了大唐而舍棄自己的享受甚至性命,做出的深遠(yuǎn)布局!
“只可惜這個世間,我們的對頭們也都不是廢材!
“顧十五的娘到最后恐怕也是徹底看清楚了,這個世間啊,最終還是要靠拳頭來說話,因為再好的謀劃,都不如破壞起來容易。哪怕她們能夠控制吐蕃或是回鶻的王族,讓這些帝國能夠坐上王位的是她們挑選的王,她們的敵人們,要弄死那個王,再換個王也很容易!
“哪怕殺了西域的那么多八品,她大概也覺得,顧十五若是走她的老路,說不定將來也還是會面臨這樣的處境,所以她讓顧十五來長安,來到風(fēng)暴的中心,來到一切麻煩起源的地方。”
“這里好歹還有她信任的皇帝和玄慶!
“顧十五既然去見過了皇帝,我想他到這個時候應(yīng)該弄明白了,他的老娘雖然將大唐這么沉重的擔(dān)子都撂到他身上了,但他的人間無敵,可不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孤兒自己咬著牙含著淚煉起來的。”
裴國公的神色變得肅穆起來,“他會想明白,他娘在長安留給他的,不只是玄慶法師…還有皇帝!
這名幕僚的面容瞬間變得蒼白起來,他看著裴國公,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皇帝他會和玄慶法師一樣赴死?”
裴國公懷著一種難言的敬佩,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先帝是何等英明神武的人物,但他最終挑選了可能只能算他半個兒子的人做了皇帝,那這個皇帝,天下誰有資格小看他?”
這名年邁的幕僚此時已經(jīng)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當(dāng)然知道皇帝是一名強大的修行者,而且比世間絕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還要強大,但在他的潛意識里,如果皇帝已經(jīng)和他一樣風(fēng)燭殘年,那把這副老骨頭丟在戰(zhàn)場上也就算了。
但皇帝正值壯年,他敢為了大唐赴死,這…這已經(jīng)超乎了他的認(rèn)知。
裴國公此時卻是笑了笑,“皇帝看上去冷酷,但就連太子那樣的兒子,恐怕他都不肯輕易放棄。你應(yīng)該明白,只有同一類人,才能湊到一起,他和玄慶法師,和沈七七,和我當(dāng)年那個馬上要死了,卻還和我說著心痛的同僚張杉,他們骨子里都是一樣的人!
這名年邁的幕僚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他突然想起個事情,“國公,長孫細(xì)雨已經(jīng)離開軍營了!
裴國公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平靜的說道,“長孫細(xì)雨的心,早已留在了關(guān)外的那一場大戰(zhàn)之中,她在長安的每一天,都是等待著和郭北溪重逢。這些年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她無論走在長安哪里,卻都像是走在關(guān)外的那場風(fēng)沙里,她腦子里一直在想著的,可能是自己當(dāng)年若是已經(jīng)足夠強,能夠也在那一戰(zhàn)里,或許郭北溪就不會死,如果改變不了那樣的結(jié)果,那一起死,在郭北溪的小墳頭旁邊多一個小墳包,那也很好。老邱啊,萬一她真走了,這件事情你既然聽我說了,那你就要幫她辦好!
這名年邁的幕僚深深躬身行了一禮。
……
顧留白和周驢兒這時站在那尊龐大的鐘鐻金人面前。
周驢兒一會就忍不住抓一下腦袋。
這鐘鐻金人一開始對他而言的確有些好玩,但看多了早就看膩了,他就不知道顧留白現(xiàn)在看著鐘鐻金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顧留白看著那些符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估計看了又有一炷香的時間,卻突然輕聲問了他一句,“周驢兒,你說移魂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可能做成?”
周驢兒想都沒想,就笑嘻嘻的說道,“當(dāng)然有可能做得成啊!
顧留白倒是一愣,“你這么肯定?”
周驢兒有些疑惑的看著顧留白,“這好像不難吧?十五哥,要是硬要做這事情,我感覺我都做得成。”
“你都做得成?”顧留白吃了一驚,“你現(xiàn)在這么厲害了?”
“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是得幫你看著這座城么?”周驢兒有些得意起來,“我就經(jīng)常坐玄慶法師坐的那里,沒事就看這座城。之前王幽山和玄慶法師交手那次,我不是也幫到了忙,后來我就琢磨出了點竅門。你說的這種移魂的事情,其實說簡單也不簡單,但說難也不難,那首先得兩邊的精神力量都比較虛弱的時候,要么就是精神力不強的小孩子,要么就是這人有了什么大病,或是受了重傷快死了,然后設(shè)法將兩邊的精神力互換一下。然后再設(shè)法將這人慢慢救活就行了。”
顧留白深深皺起了眉頭,他認(rèn)真的看著周驢兒,輕聲道,“那你就算能,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也別和第二個人說!
周驢兒笑嘻嘻的說道,“知道了,我就算能,肯定也不會弄這事情,我感覺這事情玄慶法師不會做,所以我也不會做。”
顧留白點了點頭,道:“那如果真要做,是不是你自己移魂到別人身上,會更簡單?”
周驢兒一愣,想了想,道,“那應(yīng)該是的,那趁著對方快死了,我直接精神力渡過去不就成了,不過事先得多熟悉熟悉那人的身子,那人的整體氣機,不然有可能一個不巧出了岔子,暴斃而亡,自己的精神力也出不來了!
顧留白輕聲道,“那萬一別人再做這種事情,你不讓別人做,是不是會相應(yīng)簡單一點?”
周驢兒笑嘻嘻的用力點頭,“那當(dāng)然,十五哥,搗蛋最容易!
顧留白凝重起來,道,“那到時候你得幫我看著一些人,不能讓別人用這種手段!
周驢兒一聽有重要的事情交給自己做,頓時興奮起來,狂拍自己沒有幾兩肉的胸脯,“放心,十五哥,這事情交給我肯定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