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知鹿帶著竇臨真離開的那晚上,不到半夜,安貴醒了。
他聽到周驢兒在喊自己。
開了門,看到院子里站著的不只是周驢兒,還有賀海心等人,還有喬黃云和杜哈哈,他的心便驟然沉了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發(fā)顫的嘴唇,沒有先開口問詢,只是將周驢兒等人全部請進(jìn)了屋子。
賀海心并沒有隱瞞,直接告知道,“安知鹿悄悄來了長安,帶走了夏王的后人,皇帝的人追了出去,沒有攔住,高大伴死在了安知鹿的手里!
或許心里早就這樣的預(yù)感,安貴只是痛苦的閉了閉眼睛,然后便看著賀海心和周驢兒,輕聲道,“要我怎么做?”
賀海心認(rèn)真道,“高大伴和皇帝不是手足勝似手足,他和皇帝的關(guān)系,與你和安知鹿的關(guān)系類似,以皇帝的為人,他應(yīng)該不至于遷怒于你,但長安有些人會利用你來改變皇帝和顧道首的關(guān)系,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治你的罪,會想要?dú)⒘四。我們商量了一下,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我們想要先行送你離開長安!
安貴沒有任何的猶豫,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
賀海心輕聲道,“喬叔他們會護(hù)送你走,只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安貴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怎么方便怎么來就行!
安貴越是表現(xiàn)得平靜,賀海心等人心中便越是不忍,就在此時,周驢兒拍了拍安貴的肩膀,道,“安貴,你要不要去扶風(fēng)郡法門寺?神秀他們不久前剛派了人過去,那邊很清凈的!
安貴想了想,道“不用了,如果方便的話,讓我去靈州或是永昌好了,我替人照看鋪?zhàn)又惖囊沧隽?xí)慣了,去那些地方或許還能幫得上忙!
賀海心略一沉吟,道,“好,去永昌安全些!
周驢兒倒是沒有什么分別的不舍,甚至還帶著些羨慕的感覺,“安貴,永昌聽說蠻好玩的,等我有空的時候我也去,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騎戰(zhàn)象玩!
安貴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看著這些人,眼淚卻是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賀海心輕聲道,“安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們這些人,但請你相信顧道首和裴二小姐,他們自有安排。”
安貴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默默的低下了頭。
此時他心中想著的卻是,安知鹿指揮著大軍朝著長安殺來的時候,他又如何能面對得了顧道首和裴二小姐?
喬黃云沒有說什么,直接幫安貴易容。
他的手法很快,而且只需遮掩安貴本來的面目,不需要刻意易容成某個人的模樣,所以只是一炷香不到的時間,他便將安貴變成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像粟特人混血的年輕人。
杜哈哈也知道安貴的心情,他拍拍安貴的肩膀,道,“你整理一下行李,等你整理好,我們就直接出發(fā)。”
安貴直接就從床尾提了一個布囊,然后對著杜哈哈道,“杜叔,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沒有什么行李,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杜哈哈看著這小小的一個布囊,頓時一愣。
安貴艱難的笑了笑,道,“長安的這一切東西,都是裴二小姐和顧道首給的。我來長安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布囊就來了,我沒什么特別的東西要帶走。”
賀海心鼻子微酸,卻也不再說什么,只是認(rèn)真的說了句,“保重!
“你們也保重!
安貴抱了抱賀海心和周驢兒,等他跟在杜哈哈和喬黃云的身后出了院門,他卻瞬間捂住了嘴,眼淚又不爭氣的從眼眶之中滾滾墜落。
他看到黑暗之中,明月行館的許多人,很多幽州來的學(xué)生,此時都站在道邊,在為他送別。
……
在太子手握著關(guān)外傳來的緊急軍情,無心觀賞柳州的秋色時,安知鹿已經(jīng)在涇州的秋里。
和太子的無心賞秋所不同的是,即便此時已經(jīng)成為大逆,且并未回到幽州,并未重新執(zhí)掌軍權(quán)的安知鹿,卻似乎很有賞涇州之秋的興致。
他并不知道安貴早已經(jīng)離開長安。
但在擊殺高大伴的那晚過后,他便已不再回望長安。
他此時和竇臨真等人混跡在一支“胡人”商隊(duì)之中,這支“胡人”商隊(duì)的主要成員其實(shí)都是粟特人和奚族人,不過在唐人的眼中,這些自然都是真正的胡人。
涇州這座扼守蕭關(guān)的邊城,在秋風(fēng)之中顯露出《水經(jīng)注》所述"涇水南流,回山北峙"的險峻,,彈箏峽的赭色巖壁早已浸透秋光,晨霧中的回山王母宮,北魏時期石刻的飛天體態(tài)被霜露勾勒得愈發(fā)清晰,檐角鐵馬與南遷雁陣的和鳴,似乎驚醒了驛道旁叢生的沙棘。
涇州城里西市的黃酒,就是用這些沙棘綴滿枝頭的橙紅漿果釀造,辰時的街頭,除了彌漫著這種黃酒的香氣之外,還彌漫著胡麻特有的香味和蜜棗的甜香。
城北距離刺史府不遠(yuǎn)的一處私驛里,有著一株很大的銀杏樹,此時落葉飛舞,如將院落之中散滿金箔。
竇臨真雖然能夠理解,從長安去幽州,走蒲津關(guān)—北都—井陘這條線路,的確是很合理的陸路捷徑,但也未必要到?jīng)苤莩抢飦肀嫩Q,尤其看著此時安知鹿饒有興致的東看看西看看,朝著這座驛館行去時,這一路上有些懶得和安知鹿交流的她,也看出了些端倪,“你在這里約了人?”
“你很重要,但并非是最最重要的一環(huán)!卑仓剐α诵,道,“我在此處要見的人,比十萬兵馬還要重要。沒有他的幫忙,我還是沒有做成這件事情的把握!
竇臨真在蹙眉之間便想到了某個人,“王幽山?”
安知鹿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幽山正在這座驛館的二樓雅室里。
他也在靜靜的看著秋色,安知鹿和竇臨真的氣機(jī)出現(xiàn)在他的感知里時,他正看著遠(yuǎn)處翻滾著金浪般的粟田,農(nóng)夫彎腰收割的剪影,和巖畫上的姿態(tài)一模一樣。
有小孩子在農(nóng)田邊上玩耍,驚起的水鴨掠過水面。
“師尊!”
等到安知鹿的聲音在樓梯口響起之后,他才緩緩收回視線,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對面的座位,等到安知鹿和竇臨真坐下之后,王幽山才緩緩的說道,“你能在官道上殺了高大伴,昔日在揚(yáng)州我去見你時,你的確已有殺死我的可能!
安知鹿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是不否認(rèn)這個說法,然后道,“這并不符合我的做派,我是想你幫我,殺死你也讓我做不成想做的事情,這沒有什么意義!
王幽山臉上的神色很淡然,但心中有些感慨。
這個太子所看不起的胖子身上,卻擁有著太子始終沒有的潛質(zhì),那就是從不妥協(xié),永遠(yuǎn)有著一種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極致的瘋狂。
而且絕不半途而廢。
“我可以留高大伴一命,讓高大伴活著,這至少不會讓皇帝對我恨到極點(diǎn),但我不想給自己留什么后路,而且皇帝雖然沒有直接參與當(dāng)年屠龍之事,但他卻是李氏最大的實(shí)得利益者,我想讓他也知道這種痛苦的滋味!边@時候安知鹿又平靜的說道。
王幽山明白安知鹿的意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看著竇臨真,接著道,“除了夏王之后,你是不是也已經(jīng)令人去找了太子?”
安知鹿異常簡單道,“是,唯有太子和其神通物也為我所用,才比較穩(wěn)妥。”
王幽山道,“你做得的確比我想象的要出色得多,到了此時,你真正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要師尊助我入八品!卑仓购敛谎陲椀目粗,認(rèn)真道,“我要師尊你傳我控尸的法門,我想要你傳我王夜狐那種手段!
王幽山感慨的笑了起來,道,“你眼下身邊只有她這一個八品,就算你成就了八品,也只有兩個八品,你即便擁有那種人皮鼓法器,哪怕再擁有太子的那件神通物,也只能勉強(qiáng)自保,和整個大唐為敵,和顧十五為敵,你的修行者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所以你想要的,是一人化身很多人?”
安知鹿對著王幽山認(rèn)真行了一禮,肅穆道,“師尊,我比你年輕,氣血比你更加旺盛,我有著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請師尊成全!讓我和這天,和這地,和這整個大唐斗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