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里的人們早在清算林黨的時候,就知道扶風(fēng)一帶已經(jīng)有人起兵作亂了。
然而就像是長安城里的人看不到關(guān)外的雪一樣,那地方的刀兵之爭似乎也和長安相距太遠,長安城里的尋常百姓沒有人感覺到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戰(zhàn)事正在這盛世中上演。
至于南詔,那距離就更遠了。
直至兵部在金光門、開遠門外增設(shè)了兩個軍營,并開始征召各修行地的修行者,以及一些有過征戰(zhàn)經(jīng)驗的老軍、精通射術(shù)的箭師時,長安城里的人們才有了些要打仗的感覺。
四品以上的修士有兵部專門的官員負(fù)責(zé)接待和登記,在核實身份之后,便可獲得軍籍,安排隨軍,不需要和那些尋常的箭師和老軍一樣,尚需進行考核。
其實城中絕大多數(shù)修行者,尤其出身于各坊修行地的修行者,官方手中都有一定的資料,很多人來到登記處的官員面前時,這些官員甚至不需要這些人自報家門,腦子里面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些人的名字。
身穿尋常便服的盧樂天跟在一些道門中人的身后,出現(xiàn)在這些官員的面前時候,這些瞬間就認(rèn)出他身份的官員都瞬間震驚起來,“盧公子,你也要隨軍去征戰(zhàn)?”
盧樂天平靜的點了點頭,遞上名牒的同時,又微微側(cè)身望向城中某處,心中有些無法言明的感慨。
那地方是普天大醮的某個分壇,此時那匯聚無限風(fēng)光的大唐道首顧十五,正在親自給長安城中的許多病患發(fā)放可以治病的符水,那些來自幽州的學(xué)生,也在緊鑼密鼓的登記和調(diào)查這些病患的家底,他們所遭遇的困境。
那人的聲名,那人的手段,那人的功績,在他眼中已如高山不可攀。
但他的那些好友規(guī)勸得好,像他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盛世里,又豈能甘愿平庸,就此喪失斗志?
或許當(dāng)此人于安逸之中享受眾人仰視時,他去拋頭顱灑熱血的征戰(zhàn),方能拉進些和此人的差距。
……
在盧樂天等諸多修行者在金光門登記入軍籍時,遼東,渾河?xùn)|北,背倚高爾山的一座城池之中,一排排的軍士,卻是在卸甲,換上便服,整理行裝。
這座城叫做蓋牟城,面朝渾河,城東、西、北三面皆為高爾山的綿亙山嶺,險峻異常,又有天然河流護城,實乃高麗對大唐前線第一堅城要塞。
在蓋牟城城后,有一座終日有黑煙涌起的小院。
這座小院看上去像是道觀,又像是工坊,或者更為精準(zhǔn)的形容,就像是工坊里面建著一座小小的道殿。
小小的道殿不過數(shù)丈見方,比大唐境內(nèi)很多村廟或是道口的土地廟還小,道觀之中唯有一座神臺,神臺上端坐著的一尊黑漆漆的神靈不像是道人,倒像是一名身材極為魁梧的武將。
神臺前方,有一道長約九尺,寬約兩尺的溝壑。
這條溝壑之中布滿奇特的符線,一縷縷黑色的元氣順著符線不斷的流淌出來,匯聚在殿頂。
等到殿頂?shù)暮谏獨夥e蓄到一定程度,屋瓦便微微震蕩,就有黑煙一下子沖涌出去。
這些黑煙在空中升騰數(shù)丈,卻又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落入兩側(cè)工坊的數(shù)座葫蘆狀煉爐之中。
一名身穿青色道袍的道人走入了這座小院。
他身上的道袍便是顧留白之前在精神法境之中所見的那種高麗樣式的道袍,只是這人并非顧留白所見那面容蒼老的老道人,而是一名三十余歲,面如冠玉的男子。
他繞過這座小小的道殿,走到后院。
后院只有兩間小屋,一間是睡房,一間是茶室。
茶室之中,正有一名身穿黑色布衣的男子在飲茶。
這名男子看上去有五十余歲,極為瘦削,臉上的血肉好像被自己的骨骼吸吮得沒有水分一樣,就極為干巴的貼在骨頭上,不只是顴骨分外的高聳,他面部骨骼的每一處棱角都顯得異常清晰。
更為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肌膚下,血肉之中,一直在流淌著一種深紅色的光澤,令人覺得他的肌膚都似乎隨時會被這種深紅色的光澤溶解。
青袍道人對著這名男子行了一禮,他在行禮之前,面容依舊十分平靜,眼眸之中沒有多少情緒波動,但就在一個呼吸之間,他開口說話的同時,眼中就已經(jīng)燃起憤怒的幽火,“胡先生,我?guī)熥鹱屛液湍阏f,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飲茶的男子淡然一笑,深紅色的血氣好像潮汐一樣在肌膚之中蕩漾,“不著急,來,先喝口茶!
青袍道人臉色驟然變得猙獰起來,他看著飲茶的男子,赤裸裸的威脅道,“胡先生,若是你真煉不出來你夸下海口煉制的那些東西,那我今日便殺了你,提著你的人頭回去交差!
飲茶的男子看著青袍道人,卻笑得更加燦爛了些,“是什么讓你覺得,你能殺了我?”
青袍道人下意識的想說,你這種只是吃了些丹藥改變了些體質(zhì)的人,甚至連個修行者都不算,然而他的身體里卻涌起一種怪異的感受。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驟然變得沉重起來,真氣無法按照他的心意流動,反而如同沉重的水銀一般,朝著他的雙腿落去。
他有些駭然的低頭,即便有著道袍的遮掩,他依舊輕易的看出來,他的雙腿開始腫脹。
他強忍著震駭,看到地面上似乎有若隱若現(xiàn)的細小晶沙在流動,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符線。
“你已經(jīng)煉成了?”下一剎那,他叫出了聲來,聲音里帶著狂喜。
然而飲茶的男子卻搖了搖頭。
青袍道人驟然感應(yīng)到死亡的威脅,他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他的雙足發(fā)力,不借助真氣的力量,就硬生生的將身體拔起,往后倒撞出去。
然而也就在此時,這座茶室門上落下兩張道符,落在他的背后。
深紅色的符線就像是活物一樣從黃色的符紙上跳躍而出,如利刃般切入他的后背,強大的力量瞬間就將這名青袍道人的心脈絞成了漿糊。
這名青袍道人頹然跪地,口中鮮血狂噴,然而他生機強橫,眼中的神光依舊沒有渙散。
他感知到了什么,硬生生的轉(zhuǎn)頭過去看。
那道殿的屋面上,升騰起許多黑氣,形成了一個巨獸的頭顱。
與此同時,這座小院的土墻表面被一股股怪異的力量撕碎,泥土紛紛崩落,露出了內(nèi)里的白骨。
青袍道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剎那,他看清楚,這座小院的院墻,竟是全部用人的顱骨堆砌而成。
唰!
空氣里響起詭異的嘶鳴,青袍道人已經(jīng)死去,他無法看見,他身上的元氣和所有精神力瞬間被道殿上的黑氣吞噬,然后落入工坊之中的煉爐。
飲茶男子淡淡的看著死去的青袍道人,微嘲的說道,“我說讓你不著急,先喝口茶,是說讓你別著急上路。我說沒有煉成,是還差你師尊送來的你這個藥引子。”
院墻上的泥土已經(jīng)全部剝落,露出無數(shù)的白骨頭顱,但小院下方土臺上的泥土,卻隨著他的站起也開始剝落。
小院下方的土臺長達十里,高約五米,最頂部狹窄處建立這小院尚有前后空余。
此時泥土不斷崩落,內(nèi)里也都露出累累白骨。
這竟然是一道用骨骸堆砌而成的京觀!
在這些白骨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剎那,無數(shù)被束縛著的元氣瞬間發(fā)出尖利的嘶吼,無數(shù)肉眼可見的氣流就像是無數(shù)道鬼魂一般從白骨之中鉆出,都朝著洛陽的方位流動,然而在下一剎那,這些氣流被再度鎮(zhèn)壓,白骨的表面,不斷出現(xiàn)黑色的符線。
飲茶的黑衣男子走到死去的青袍道人身邊,他又微嘲的輕聲說道,“為何你們這些修行真氣道法和神通法門的修行者,就會認(rèn)為你們就是修行者世界的主宰呢?用你們評判修為的方法,來評斷修外丹大道和符道的修行者,你不死誰死?”
……
幾乎同一時間,關(guān)外那片始終孤寂的山坡上,顧留白他娘的墳頭前方,出現(xiàn)了兩道人影。
一名戴著黑色笠帽,身穿黑色披風(fēng),看不出面目,但整個身體給人鐵鑄般感覺的高大男子先到,他從遠處的山道上走來,但似乎只是幾個晃動之間,就已經(jīng)到了這座墳頭前方不遠處。
他才剛剛在這墳頭上站定,一名身穿舊皮襖的老人便在山坡上方出現(xiàn),然后慢慢走了下來。
這名老人之前一直在春風(fēng)樓里幫顧留白烤羊肉,做其它吃食。
顧留白喊他叫做貴叔。
帶著黑色笠帽的高大男子有些警惕般微微弓背,主動出聲道,“不要誤會,我只是來看看,她到底真的死了沒有。畢竟像她這樣的人物,是不是她的尸骨,我可以輕易的感應(yīng)出來!
老人點了點頭,道:“確定她真的死了,然后呢,鐵流真?”
帶著黑色笠帽,身軀如鐵的男子沉默了片刻,道:“然后我會入關(guān)!
老人對著那墳頭行了一禮,然后才看著他道,“你覺得會有一絲勝算?”
這男子道,“破壞總是比較容易!
老人道:“你這樣很容易客死他鄉(xiāng)。”
男子身上氣息驟變,一種可怖的力量將他周圍的空氣都擰出各種晶瑩的形狀,他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能夠擊碎半條山巒。
他看著這名老人,認(rèn)真道,“我知道你或許能夠和我拼個兩敗俱傷,但我修有秘法,即便殺了你,我還能至少活十年!
老人搖了搖頭,道:“你只要不在這里搗亂,沒有人會阻止你離開,但是你若是在這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絕對活不到明天。不管你到底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大食,你去了唐境,在我看來,你還是很容易客死他鄉(xiāng)!
帶著黑色笠帽的男子并沒有多言,他朝著這老人頷首為禮,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