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禁苑夜里特別安靜。
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都能在山林間傳出很遠(yuǎn)。
有時候只是一聲咳嗽便能驚飛許多夜宿的雀鳥。
“哈哈哈…”
所以皇帝的大笑聲一起,山林間頓時連聲響動,驚飛了許多雀鳥。
剛剛從藥池里出來的皇帝此時渾身泛著紅光,他穿著一件黃色的常服,笑得眼睛都彎了。
“今晚上崔舒眉真的變成崔倒霉了。”
他招呼著高大伴跟著他進旁邊的茶室,一邊笑著一邊忍不住嘲諷博陵崔氏,“在長安二十年不是白呆了,眼前這棋局還不如一個年輕后生看得明白?”
高大伴看著他難得心情如此之好,也是露出了久違的笑意,道:“一方還在虛張聲勢,一方都已經(jīng)想好了砍你了,干架吃虧的就是這種事先想不明白的。長安太安逸了,崔舒眉就還是對付長安俗人的那一套,關(guān)外哪怕就是談個生意,袖子里和坐墊下不都得藏把刀?這顧十五腦子多清晰,今天擺明了就要教訓(xùn)你,兩個八品修士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你八品來和不來都要吃個大虧,偏偏這邱丹生還驕橫慣了。”
皇帝想想就忍不住笑。
這么一個八品就這么沒了,這消息大晚上的傳出去,也不知道城里那些人聽到之后什么樣的表情。
他笑著讓高大伴給他泡一壺好茶,點評道,“這倒也不怪邱丹生橫,現(xiàn)在城里大多數(shù)八品,放在邱丹生那個位置,估計也不會比邱丹生聰明!
“誰能想得到啊!”高大伴感慨道,“我這也算是開了眼!
皇帝還在笑著,只是他的笑容里面卻已經(jīng)透著點寒意,“這下那些人也該知道我們李氏不是瞎了眼!
高大伴點了點頭,他很明白皇帝今晚上的心情。
從李氏得了江山開始,就一直在設(shè)法壓制長孫氏為首的這些門閥,但即便扶持了林甫,除了這些門閥表面上的退讓之外,效果卻并不算佳,尤其此次清算了林甫之后,這些門閥心態(tài)正膨脹,有綠眸這樣一個人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皇帝是很樂于見到的。
林甫在位的時候雖然強勢,但強在步步為營的結(jié)黨營私,哪有這樣大開大合的做派?
那種今天我通過一個折子參你一本廢你兩個官員,明天你也廢我兩個,我再偷偷順勢在別處安插三個,這種小里小氣的慢慢經(jīng)營,皇帝看著都煩。
“今晚上要不要備車?”高大伴沏好了茶,然后認(rèn)真問了一句。
按著之前皇帝放出的話,明天就應(yīng)該重開朝會了。
“不用,再拖幾天,具體拖幾天看心情!被实坌χ鴵u了搖頭,道:“我也學(xué)學(xué)王夜狐和這顧十五,我也得讓人想不明白。我這一不去,很多人就又要絞盡腦汁的猜我到底是真的傷重的不行,還是在裝傷重。到時候總有些人會按捺不住!
高大伴笑了笑,道:“也好!
皇帝在下一剎那卻是收了笑意,他眼中的神色卻是復(fù)雜了起來,他甚至略微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大伴啊,你說長孫無極是不是也快撐不住了?”
高大伴看著皇帝,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嘴動了動,卻是先嘆了口氣。
皇帝也不著急,只是慢慢的喝了口茶。
高大伴感慨道:“我覺得應(yīng)該是,我們和長孫無極斗了這么多年,他哪一次會這樣袖手旁觀?若不是他到了這種時候,他哪會在意我去威脅長孫細(xì)雨?他應(yīng)該是覺得自己今后沒辦法看著長孫細(xì)雨了,所以這次才會這么妥協(xié)!
“挺好!被实墼u價了兩個字,又沉默了一會才說道,“估計現(xiàn)在這會兒得到消息的人都在猜博陵崔氏這回是搭上了哪個靠山,背后站著的到底是誰。但崔舒眉這個人我也看了他二十年,雖說風(fēng)浪越大魚越貴,但他這個人比城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沉得住氣,沒有人能把他當(dāng)槍使,他要乘著這股風(fēng)浪搶東西,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這次這么干,估計是比我們多得了點消息,比我們更加確定長孫無極就快離開這世間了。”
高大伴只是點了點頭。
雖說整個長安沒有比他更了解皇帝的人,但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確定,皇帝一開始開心得哈哈大笑,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博陵崔氏被顧十五一拳打蒙,而是因為長孫無極即將離開這世間。
過往這些年里,讓他吃過很多悶虧的長孫無極終將離開,皇帝的心情是很好的。
但高興過后的憂慮也根本沒辦法避免。
一鯨落而萬物生。
林甫倒下之后,他們無比熟悉的長安會涌起多少暗流,產(chǎn)生多少變化還無法預(yù)料,更不用說王夜狐和長孫無極這樣的存在。
只能說皇帝是希望長孫無極倒下的,但又不希望長孫無極在這個時間點倒下。
但命運就是如此,從不輕易滿足人心。
“聽說明天裴家二小姐的劍鋪開張?”這個時候皇帝突然問道。
高大伴一怔,又笑了笑,道:“是,應(yīng)該蠻多好劍的,今晚上就又多了一件玉皇劍!
“老三修的這法門,陰差陽錯的可能有點對不住裴國公!被实壅J(rèn)真的想了想,道:“你給裴國公傳個口信,裴云華和老三的婚事算了,晉儼華,就讓他也休了吧。我的書房里不是還有兩柄劍有些特色,你順便就帶去給裴二小姐!
高大伴答應(yīng)下來,卻又笑著提議道,“日本使團不是剛剛送了幾個舞姬過來,要不要也送兩個給裴國公?”
“嗨!”皇帝成功被高大伴逗樂了,“那幾個就算了,那小短腿,我都沒見過那種小腿短得跟沒有似的女的,我知道裴國公也不喜歡這種,這么著,你挑兩個江南女子給他,尤其是會彈琵琶的,他最喜歡!
高大伴點了點頭,安心的沏茶,這時候皇帝的臉色卻變得有些難看起來,“機要處那幫人能查到鄭竹勾連的那個高麗八品那條線上所有人,這么多年卻查不到老六這件事情背后的主謀?他們到底是真查不出來,還是安著什么別的心思?”
這次高大伴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
……
夜色里,新昌坊的一座小院里,走進了一名身穿緋色衣衫的男子。
當(dāng)他走進這座院子的剎那,整座平平無奇的院子里突然悄然的升騰起濃重的霧氣。
濃厚的白色霧氣并不擴散,只是升騰在這個院子的上方,在這名男子的頭頂上方數(shù)尺之處。
這些霧氣是從院子里一名白衣修士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然而當(dāng)這名身穿緋色衣衫的男子走近,卻發(fā)現(xiàn)這名白衣修士都是霧氣凝結(jié)而成。
身穿緋色衣衫的男子并未覺得詫異,只是頷首為禮。
“我可以讓你借用我清河崔氏的力量,只是崔舒眉,你應(yīng)該明白,我最不喜歡拖泥帶水的做派!膘F氣凝結(jié)而成的白衣修士發(fā)出聲音,“你得告訴我你要怎么做!
身穿緋衣的男子說道,“我們或許動不了他和他身邊的八品,但是我們可以動除了他們之外的所有人,我只需要有足夠的人手,我要讓所有跟著他的人在長安沒有家!
霧氣凝結(jié)而成的白衣修士點了點頭,道:“可以!
……
安仁坊,裴云蕖的劍鋪子旁邊,她給顧留白開的修所還在趕工。
她的劍鋪子比較小,也不像尋常的劍鋪一樣,進門就是擺放著各種長劍的展示廳堂,她這個劍鋪進門就是一個院子,院子里面兩邊也沒有側(cè)廂房,就是靠著后墻有一座兩層的小樓。
兩層樓里放著都是劍。
她給顧留白開的修所卻是很大,模仿的就是幽州永寧修所那種樣式,是一個圈樓,中間一個偌大的天井作為比武臺。
她這劍鋪子里只有一個喝茶用的小茶室,沒有住宿的地方,顧留白的這個修所雖然還沒完工,但已經(jīng)弄了兩間房間作為平日監(jiān)工休憩所用。
其中一間是臥房,一間是可以處理事情的靜室。
“偏偏今晚上我不在你身邊,你就給我整出個這么大的事情出來?”
此時這間靜室里頭,裴云蕖就一臉郁悶的看著顧留白不斷吐槽。
她最喜歡刺激。
八品大劍師對決,而且還分出了生死這種事情,她居然不在場!
“也就是湊巧!
顧留白才說了一句,眼睛就不自覺的有點賊溜。
“你正經(jīng)點!”裴云蕖馬上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玉面微微一紅。
顧留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倒是真的正經(jīng)起來,道:“真沒想到會這樣,不過你是沒見著那邱丹生那趾高氣揚的模樣,一開口就說要斬我一條手臂。我本來還沒動殺雞儆猴的心思,但他這么一來,當(dāng)時我腦子里就靈光一閃,心想這不是送上門來的機會么?”
裴云蕖是最清楚顧留白的,她微一沉吟就覺得以顧留白現(xiàn)在的實力,殺了也就殺了,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她也看出顧留白趕過來絕對不是色心蕩漾想養(yǎng)劍,而是肯定有別的事情,于是她便直接問到,“那你這么著急趕過來是干嘛?”
“厲溪治他們不是也在這邊么,我想讓你和厲溪治趕緊和我老丈人說一聲,幫我多借點人過來!鳖櫫舭渍J(rèn)真道。
裴云蕖點了點頭,眉頭微蹙道,“你是覺得博陵崔氏不會被你嚇唬到,反而變本加厲?”
“我不喜歡打沒有防備的仗!鳖櫫舭灼届o道,“不管博陵崔氏接下來做什么,我都得先給予最大的尊重,小心防備著,而且我覺得他們報復(fù)的可能性絕對要超過不報復(fù)的可能性!
裴云蕖一邊沖著外面喊厲溪治,一邊認(rèn)真討教,“博陵崔氏沒別的八品了,他們還有底氣么?”
“我總覺得以小見大,關(guān)外一伙馬賊的氣質(zhì),從一兩個人身上就能判斷得出來!鳖櫫舭卓粗J(rèn)真道,“那個叫做崔轍印的崔氏七品,發(fā)現(xiàn)自己行藏敗露之后,不僅是一點都不慌,而且還故意將我們引往邱丹生的所在,他一開始和我們動手時也是滿不在乎,甚至看不起我們的樣子。接著出來的邱丹生也是這樣。他們這種氣質(zhì),就像是哪怕和人偷情,偷人家老婆,被人家漢子堵在床上了,他也不慌,反而就說,我們就做了這檔子事了怎么著?你要再多話,信不信我打斷你兩條腿把你丟一邊讓你看戲?”
裴云蕖瞪了顧留白一眼,“顧十五你這個登徒子,打個比方都不正經(jīng)!
顧留白笑了笑,“但這么打比方貼切啊,你感覺一下是不是這么回事?”
“我明不明白不要緊,關(guān)鍵看我家老狐貍覺得是不是這么一回事!迸嵩妻÷犞鴧栂蔚哪_步聲已經(jīng)近了,便認(rèn)真起來,“他要是和你想法一樣,肯定會借給你不少人手!
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已經(jīng)走進門的厲溪治,面色卻是嚴(yán)肅了些,道:“我覺得明天你這劍鋪開張就會有問題,所以今晚上就要調(diào)人手過來!
裴云蕖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她瞬間領(lǐng)會了顧留白的意思。
顧留白謀劃得自然很長遠(yuǎn),但在所有長安人看來,這劍鋪卻是她和顧留白在長安的第一家產(chǎn)業(yè)。
這象征性的意義大過實質(zhì)性的意義。
第一家鋪子若是都開不成,在開張的第一天都出意外,那這就不只是打臉的問題。
“那很有可能今晚都會有問題!彼曇粑⒑恼f道。
顧留白點了點頭,看著面色也有些緊張起來的厲溪治,道,“我已經(jīng)調(diào)用了我所有能調(diào)用的人,耶律月理會調(diào)用她的人,她還回去幫我去請我?guī)熜秩ッ髟滦叙^那邊坐鎮(zhèn)了。五皇子六皇子那邊我都和他們說好了,懷貞公主這會應(yīng)該接到我的密箋了。還有周驢兒和神秀那邊我也說好了,神秀他們那些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動了,但我和他們說了還不夠,所以他們之中有幾個幫我又去調(diào)人了!
“那這還不夠?還要去裴國公那要人?”
厲溪治都聽得傻眼了。
這都什么力量了?
陰山一窩蜂這些人的詭異就不多說了。
長安這會沒人能擋得住沖謙老道的一劍吧?
回鶻神女身邊還有一個夏神侍是八品。
這都多少個八品了?
還有那么多佛宗的護法金剛!
光是佛宗的護法金剛都夠了吧。
厲溪治覺得這么安排的話,八品都根本用不著好吧?
但顧留白卻搖了搖頭。
他看著厲溪治認(rèn)真道,“不要這么想,若是一開始沒有展現(xiàn)出絕對壓倒性的掌控力,不管這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也好,只要他們對付我能占得到便宜,能折我的面子,城里這些剛剛清算了林甫的勢力,絕對會一擁而上,這些人不會嫌盆子里的肉多,他們不會想給我這樣的外來人太多成長的機會。他們更不愿意我這樣的人能夠和他們平起平坐或是壓在他們身上!
頓了頓之后,他看著神色再度凝重起來的厲溪治,接著道,“唯有一開始讓這些敵人砸出的力量連水花都濺不起來,才會讓他們考慮和我合作而不是為敵。我殺邱丹生本身就是為了殺雞儆猴,唯有做到這樣的極致,這殺雞儆猴才能真正起效。明天這劍鋪開不成,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幫著博陵崔氏對付我,但明天這劍鋪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開張,一點事情沒有,那我們就在長安真正站穩(wěn)了腳跟,我們就不再是他們眼里那種外來覓食的泥腿漢子,不再是他們眼睛里橫插一腳的過江龍了。今晚上和明天他們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要么不動,要動,我就得讓他們更痛!
厲溪治突然之間就徹底回過了神來,“你不只是要被動應(yīng)對,他們?nèi)绻l(fā)動,你還要主動對付他們,所以你才要這么多人手!
顧留白笑了笑,道:“只挨打不還手?那哪怕他們伸出來打你的手不小心打到了墻,疼得厲害,他們下次手好了還想打你的臉,只有他想打你臉,你掏出刀子給他肚子上來一刀,他才真正明白你是個什么樣的狠角色,就是清河崔氏也好,博陵崔氏也好,他們這種門閥只挨一刀是不會長記性的。清河崔氏在關(guān)外已經(jīng)被我捅了一刀,崔白塔這件事也相當(dāng)于被我捅了一刀,這次他們要是還來,這一刀就得捅深一點!
顧留白這么說,裴云蕖只是呵呵一笑。
什么只挨打不還手啊,她可是清楚得很,哪怕清河崔氏這次不插手,顧留白就因為崔白塔這件事,他也正讓城里的那些股勢力在找崔老怪,他都想要將崔老怪找出來殺了再說。
不過這個時候她也才真正的回過味來,這博陵崔氏是真倒霉,顧留白原本就已經(jīng)存了殺雞儆猴的心思,但是之前一直盤算著要殺的雞是清河崔氏,是這崔老怪,F(xiàn)在博陵崔氏的這邱丹生倒是搶著把自己的脖子給伸上來了。還什么要他一只手,只有我裴二小姐才能硬控他兩只手好不好。
“我知道了。”厲溪治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往外走了。
這么說的話,時間就是有點緊促。
這么著急的調(diào)人,厲溪治覺得也就是裴二小姐和裴國公這女婿才有這樣的面子,否則裴國公估計整不了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