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公社衛(wèi)生院。
青年一身粗布衣褲,褲腳挽到膝蓋處,滿面愁容的他掀開門口擋簾,鉆進屋內(nèi)。
將肩上的包袱往床邊一放,“妹妹啊,你再不醒,奶就要打死俺了——!”
“左右都是個死!俺干脆偷了隊長的介紹信,送你回省城咋樣?嬸兒說的對,就算你那城里的養(yǎng)父母絕情,那還有個未婚夫嘞!
“嫁雞是雞,嫁狗是狗,他總比豬狗強!
蘇念念在推搡中醒來,逐漸看清蹲在床邊的青年那黢黑的膚色,眉毛鋒利,飛入鬢角,看著有點兇,一雙眼睛卻如稚子般澄澈,顯得人憨憨的。
“哥……哥哥……”
她嗓音顫抖,伸手去摸對方的臉,觸手的肌膚溫熱,粗糙,可蘇見山分明死在了兩年前,在她被靳川囚禁時,老實憨傻的大哥為了找她,輾轉(zhuǎn)在省城做苦力,瘋狂賣血,最終猝死橋洞,尸首無人收殮。
此刻她竟見到了活生生的哥哥,是夢嗎?
夏季的蟬煩人的緊,四面八方扯破了嗓子‘知啦知啦’的怪叫,蘇念念打量起周遭環(huán)境,屋頂是木頭搭建的房梁,蛛網(wǎng)密布,墻壁抹著白泥,上面插著老舊黃歷,加粗加大的黑字顯眼:一九六八年。
她重生了?!
蘇念念哆嗦著手擰了把旁邊人的胳膊。
蘇見山差點跳起來,“疼。∶妹!”
他疑惑的看向蘇念念,仔細觀察著。
對方被陳家養(yǎng)得極好。
兩條烏黑辮子垂在肩側(cè),小臉凝脂洋乳般的白,皮膚嫩得像吸飽了水,她眼皮薄,睫毛纖長卷翹,眼型就顯得格外精致,漂亮的菱唇因氣血充足,泛著枝頭櫻桃的嫩紅。
蘇見山看出了她想哭,唇角努力繃著,但硬生生的忍住了,水色暈在眼眶,說不出的乖巧可憐。
他急急道:“再多掐兩下也行,哥就是欠掐!俺們不吃糠咽菜,不下地種田了,天塌了哥扛著,哥送你回省城——!”
回城?
現(xiàn)在回省城就是跳火坑!
上輩子的事還歷歷在目。
真假千金的身份揭穿后,蘇念念被陳母遣送回鄉(xiāng)下老家,犯下錯事的父母早就亡故,所有事情交由奶奶王桂芬做主。
她在陳家被嬌養(yǎng)十八年,習的是資本家做派,一朝回到農(nóng)村,直接淪落到生物鏈的最底層,唯有哥哥蘇見山小心翼翼的護著她。
燒火能把家里柴垛給燎了,割豬草能摔進堰塘,拔草就扯秧苗,下田必怕螞蝗。
秋收的時候她去幫忙收稻谷,用力過猛,彎刀差點把腳割斷。
就這,已在衛(wèi)生所躺三天了。
蘇見山不愿妹妹受苦,在嬸娘的挑撥下,干脆偷了隊長的介紹信想送她走。
這一去,就是生離死別。
她如愿進入文工團,和靳川重逢,隨后在練舞時不慎發(fā)生意外,摔斷了腿,緊接著被迫住進靳家,朝夕相處中,對方脫去面具,展現(xiàn)出驚人的占有欲,開始耍手段把蘇念念控制在身邊,起初談感情,后是威逼利誘,直接囚禁。
為了親人,蘇念念一一忍著,在靳川和陳年年結(jié)婚的前夕,女方找上門來,告知了蘇見山的死亡消息,自此,被囚了快兩年的蘇念念在家割腕自殺,結(jié)束了悲劇錯誤的一生。
眼淚無聲滾落,
這輩子再不能重蹈覆轍了。
她要保護哥哥,進軍文工團。
不讓靳川有半分染指她的機會!
蘇念念忍不住站起來走了兩步,她臉上還掛著淚痕,可眼睛里的光亮得驚人:“哥,不回省城!我就呆在向陽村。”
“你如果呆在鄉(xiāng)下,不掙工分會餓死!
“那就掙——!我會學著割草、插秧、播種、掰苞米,或者嫁個好人,辦法總比苦難多,我會學著克服!
蘇念念才滿十八,臉蛋白嫩柔皙,像初春剛掐尖的柳芽那般水靈,連嗓音都似裹著蜜般,撒撒嬌,天大的錯誤都有人愿意給她扛。
蘇見山下意識的點頭:“好啊。”
前者深吸一口氣,莫名安定了下來,只要不和靳川那種科研怪物產(chǎn)生交集。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
門簾被撩開。
王桂芬一身干凈藍布棉襖,像個老母雞似的站在門口嚷嚷:“蘇見山你是真出息了!有膽去隊長家偷介紹信,俺看你是皮兒緊,還敢攛掇你妹往省城跑,你當那是啥好地方?!吃人不吐骨頭的,想去?腿全給你們打折——!你妹的去處輪不到你操心!
“家里來了貴客,閑著也是閑著,趕緊去大馬路上粘知了猴,好歹給桌上添盤葷腥!”老太太臉一轉(zhuǎn),變得和風細雨:“念念先和俺搭牛車回家,太陽曬人咧,家里燉著綠豆湯,喝一碗去心火。”
作為蘇家的主心骨,王桂芬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小輩們就沒有不覷她的。
蘇念念一改往日沉默,“我想去看哥哥黏知了猴!
王桂芬眼尖的把藍布包袱抄在了腋下,然后再將垂在肩后的麥秸帽戴在孫女頭上,細碎的陽光透過草帽縫隙落下來,愈發(fā)襯得小姑娘膚白如玉,唇紅齒白。
“好!
“如果不能按時歸來,俺就剝了你哥的皮!”
付清藥費后,
婆孫三人自衛(wèi)生所分道揚鑣。
兄妹倆一前一后走著。
蘇見山舉著竹竿,竹竿頂纏著王桂芬?guī)淼柠溎z,那是用曬干的麥粒,反復咀嚼的稠糊糊,搓去了那層麩皮,格外的黏,知了粘上就跑不了。
上輩子他沒少用知了殼給蘇念念換麥芽糖吃,對方黝黑的皮膚滾動著熱汗,連衣裳都濕透了,黏糊糊的貼在身上。
躲在樹蔭下的蘇念念用腳踢著碎石子,漸漸紅了眼:“什么貴客要來家里啊,還要吃知了猴這種費油的菜?”
“秀娥嬸的妹妹?隔壁王大姐……”
“這可是你辛辛苦苦粘的!碧K念念三兩步湊近,白皙的手奪走了青年腰上的布袋,“我們換給收藥材的吧!
二嬸的妹妹沒少說蘇見山的閑話,
還罵過他是傻子,是克星!
蘇念念哪怕把東西扔了,都不給這種人吃。
公路上忽傳來汽車揚起塵土的聲,一輛吉普車和兄妹倆擦身而過,然后驟然停了下來,駕駛座的車窗滑下半截,明顯在等他們走過去。
蘇見山震驚道:“收知了猴的?今兒來的可早。”
蘇念念眼睛亮了亮,抓起布袋一陣小跑,猝不及防,纖細的身子甚至晃了下,單手下意識撐著車窗。
“叔,給你——!換五塊麥……”
電光火石間,一股力道虛扶了她一把,對方指骨修長,手背處依稀有道子彈傷疤。
蘇念念忽然愣住。
年輕男人的視線落了過來。
他眼神凌厲,五官硬挺得不近人情,麥色手肘搭在窗沿,隱隱有血管涌動,低沉嗓音像滾過的沙礫。
“五塊?青岡公社的規(guī)矩是換東西才能問路嗎?這位……小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