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牧場小草碧綠，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一片青蔥中，藏著朵朵小花，迎風(fēng)而立。
一只手探入其中，將點(diǎn)綴原野的花朵采摘到手。等摘了十幾朵花后，少女就拔來一根堅(jiān)韌的青草，輕輕一纏，纏出一朵漂亮的小花束。
她稍稍用手修了修，這才站起身朝遠(yuǎn)處揮手：“尼珍——”
羊群中的少女聞聲往那看，也朝那邊揮手：“倉瓊——”
倉瓊拿著手里的小花束朝尼珍跑去，踏過草地，穿過羊群，跑到好友面前，把花放她手里，笑說：“送給你�！�
尼珍看著這五顏六色的花，說：“真好看。等七月到了，我們就去摘雪蓮花吧�！�
“嗯，再美的花，也比不上雪蓮。”
顏色純白又圣潔的雪蓮花，是他們牧民最愛的花，不僅僅因?yàn)樗拿利�，更因�(yàn)闊o論多冷，它都如約而至，堅(jiān)強(qiáng)地生根、發(fā)芽，開出雪白又美麗的花。
“倉瓊，你說今天我們會去哪個(gè)牧場？不知道去年那個(gè)牧場今年有沒有長出足夠牛羊吃的草來�！蹦嵴溆行⿹�(dān)心，聽說現(xiàn)在很多地方都很亂，她怕走著走著就碰到拿著鐵槍的人，把家里的牛羊都給搶走。
“去哪里都好，我們都會在一起的。”倉瓊安慰著膽子很小的尼珍，說，“你不要想太多，因?yàn)橄攵嗔艘矝]有用呀。尼珍，你要大膽一點(diǎn)，不要做膽小的姑娘�！�
尼珍也很羨慕倉瓊膽子這么大，就算是大晚上，她也敢一個(gè)人走夜路。換做是她就不行了，晚上什么都看不見，還會碰到狼。但倉瓊在兩年前，就帶著獵狗獵過一頭獨(dú)狼。
倉瓊在她心里，宛如雪山女神。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夏天過半，等到了七月，倉瓊還記著尼珍想去摘雪蓮花的事，這天她趕了羊群去吃草，就去找尼珍，說：“明天要是不刮風(fēng)，我們就去摘雪蓮花吧�！�
“嗯�！蹦嵴浔持郑π�，說，“倉瓊，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倉瓊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起來。尼珍說：“你生日啊。”
倉瓊聽后可算是松了一口氣，說：“你要嚇?biāo)牢�，我以為我真忘了什么重要的日子�！?br>“你生日不重要嗎？”
“當(dāng)然不重要�！眰}瓊說，“不過等會回去多敬阿媽一杯酒�！�
尼珍笑了笑，說：“那我送你禮物你收不收？看樣子是不收了，那我不送了。”
倉瓊立刻抓她的手腕，要挪到前面來看她藏了什么，說：“收，我生日，快給我�！�
尼珍笑了起來，最后拗不過她，還是給她看了。
臥在尼珍手上的，是一串手鏈。
串成手鏈的，是一顆顆乳白色的橢圓形的東西，那乳白色的光滑表面上，卻有十幾支枯木枝似的褐色痕跡，深深烙在上面。
尼珍說：“這是我叔叔帶給我的，是一種樹的果實(shí)，叫千眼菩提。一共十二顆，因?yàn)槭迨逭f，十二寓意著‘十二緣起’�！�
倉瓊聽著新奇，問：“緣起？”
“對啊，叔叔說，世間的事多為因緣而生，又為因緣而去。所以我想，就算下個(gè)牧場我們不在一起了，又或者以后嫁給了兩個(gè)牧場的人，彼此分開，也有緣在�！�
12顆串珠，纏在了倉瓊纖細(xì)的手腕上。她抬起手腕在陽光底下看著，枯木烙痕中，也滿是摯友的真情。她展顏說：“尼珍，我喜歡這串手鏈，喜歡千眼菩提的寓意�！�
“你喜歡就好，我多怕你不喜歡�！�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物質(zhì)常常很匱乏，如今外面很亂，他們更加居無定所，女孩子能得到一兩件新奇的東西總是萬般珍視。但尼珍卻把千眼菩提送給了自己，倉瓊很感動，也很珍重這份禮物。
她想摘多一些雪蓮花，送給很喜歡花的尼珍。
第二天的天氣很好，適合登山摘花。
倉瓊一早就去了尼珍的帳篷外等她，大概是她昨晚睡姿不對，出來時(shí)頭發(fā)還有一撮翹得半天高，惹得倉瓊直笑她。尼珍邊走邊壓著高翹的頭發(fā)，過一會就問：“還翹嗎？”
倉瓊見她在意，往手里倒了點(diǎn)水壺里的水，就往她的頭上抹，一會就把頭發(fā)壓平了，說：“好了，壓下去了�！�
尼珍這才不再捋自己的發(fā)，說：“下午要去見個(gè)人，聽說很高，可不能讓他一眼就看見我沖天的頭發(fā)�！�
倉瓊問：“漢子嗎？”
尼珍的臉有些紅，說：“是啊�！�
倉瓊笑了笑，但有些失落，除了尼珍，她也沒有交心的朋友了。尼珍要是嫁得近還好，就怕嫁到別的牧場，就難見了。那就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每年相約去雪山采雪蓮花。
再美的雪蓮花沒有人一起賞看，那也會變成原野上的小花，沒有了特地登山采摘的價(jià)值。
到了雪山，大概是因?yàn)槭⑾�，雪化了不少，冰水滲入山體，山腳下有融化的雪水流淌，沖洗著石頭。尼珍伸手撈起一掌冰水，凍得手都紅了，說：“真冷啊�！�
“都是雪水，肯定冷�！眰}瓊遠(yuǎn)眺山峰，這一面山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大小不一的巖石。但顏色太雜亂，從遠(yuǎn)處看有些看不清哪里有花。
她蹲身系好鞋帶，見尼珍的鞋帶沒系穩(wěn)，又給她解開重新系緊。
兩人往山上走，腳下全是坑洼不平又堅(jiān)硬的石頭，如果鞋底不夠厚，走久了腳底板也會發(fā)疼。
不過總比一深一淺走雪地得好，至少膝蓋彎曲拔起的幅度沒那么大。
“倉瓊，那里有花�！�
尼珍往一處巖石縫隙快步走去，倉瓊跟在了她的后面。
大片大片白色的花瓣簇?fù)碇稚幕ㄈ铮绫娦窍嗯�，外面的綠葉依次交疊，又將花和花蕊捧在手上。它靜靜盛開著，迎著雪山的寒風(fēng)輕輕蕩漾，葉子和花瓣都似脆弱無比，可就是這么一朵模樣柔弱的花，卻在寒冷的雪山里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兒。
尼珍跪在這白雪未完全化開的地上，輕輕捧著花瓣，說：“倉瓊，你看這雪蓮花，多美�！�
她小心采下這朵花，比起原野上的小花來，這花實(shí)在是很大，覆蓋滿了她的手掌。她揚(yáng)起花對著太陽照看，花瓣上的紋路如細(xì)骨，支撐著薄似蟬翼的花瓣。
倉瓊說：“那邊還有�！�
兩人又繼續(xù)往雪山另一邊走，這里的雪山山連山，連綿起伏，每一座都似神女佇立，充滿了威儀感。
尼珍和倉瓊一路走，一路摘，摘了四朵，準(zhǔn)備拿回家掛在門上，這是山神賜予的花，會給人帶來好運(yùn)。
越是往里面走，雪就越厚，但這里的花卻比外面的花更好看，這里冷得連鳥都不大愿意來覓食，葉子和花瓣完好無損，沒有鳥蟲啃食。
山里漸漸起風(fēng)了，吹得尼珍手里的花也跟著顫動。
兩人還在往雪山深處走，她們看見遠(yuǎn)處陡坡上，有株開得異常燦爛又碩大的花。倉瓊想將那朵花送給尼珍，雖然她不舍得尼珍嫁人，但她想她得到幸福，希望那花能為她帶來幸運(yùn)。
尼珍見她要過去，喚聲：“倉瓊，那里地勢危險(xiǎn)，別過去�！�
倉瓊說：“那里有什么危險(xiǎn)的，你膽子真小�！�
倉瓊身手矯捷，爬上陡坡，伸手摘了那花，動作很輕巧，上去下來完全沒有一絲阻礙。不過一會她就回到了尼珍面前，說：“看，一點(diǎn)都不危險(xiǎn)，送你，愿山神之花給你帶來幸福�！�
尼珍這才知道她是為了自己才去那摘的花，滿心幸福地接過，說：“嗯，倉瓊你也要幸福。”
倉瓊笑笑，說：“回去吧�！�
“嗯�！�
兩人從半山腰上往下走，想回到小路上。天氣變臉得很快，不過一會，原本燦爛的太陽就漸漸被烏云遮掩，就連風(fēng)都變成了狂風(fēng)，呼嘯在雪山中。
下山的路變得艱難起來了。
倉瓊抓著尼珍的手在前面帶路，那狂風(fēng)不斷從兩人耳邊掠過，凍得兩人耳朵和臉都通紅了。
尼珍有些害怕，問：“倉瓊，是暴風(fēng)雪要來了嗎？”
“不會的。”倉瓊安慰著她，說，“我們快點(diǎn)回家。”
忽有冷冽山風(fēng)猛然吹過，剛被她的話安慰了的尼珍又是一驚，緊緊抓著倉瓊的手。
她的膽子從來都小，長輩都說她不像大草原的女兒。她也想變成一個(gè)膽子大的人，哪怕有倉瓊一半大的膽子都好，可是她始終學(xué)不會。
“倉瓊，倉瓊。我怕�！�
倉瓊回頭看她，說：“不要怕，尼珍�！�
天色越來越陰沉，風(fēng)也越來越大，分明是暴風(fēng)雪來臨的征兆。倉瓊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安慰說：“不要怕，不要怕�！�
尼珍艱難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知道倉瓊在努力帶路，哪怕心里害怕極了，也沒有再說話。她緊緊咬著唇，與山相連的天空，像是一只黑色巨獸，虎視眈眈盯著她們，面目猙獰可怕。
風(fēng)雪肆虐，吹得地面上的碎石頭都像長了腳開始顫顫爬走。
刮在臉上的寒風(fēng)猶如鋒利小刀，刺得兩人臉疼，眼睛也生澀疼痛。
突然有雪轟隆作響的聲音傳來，倉瓊回頭看，只見剛剛離開地方有雪坍塌，滾落山腳。她心中一驚，抬頭往上面看，怕那里也有雪滾落。
這一看，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兩人頭頂上，正有一大塊雪簌簌欲墜，一旦墜落，那這里的地勢會讓雪崩比剛才更大、更急。
倉瓊抓著尼珍快步往旁邊走，急聲：“快走�！�
然而那欲墜的雪幾乎是和她的話音同時(shí)落下，嘶嘶地往下翻滾。
倉瓊還沒來得及拽走尼珍，忽然尼珍的手一松，自己被她推開了。她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等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被推進(jìn)巖石縫隙中時(shí)，雪已經(jīng)快到了。
“尼珍——”
尼珍看著被巖石保護(hù)著的她，明顯松了一口氣。似乎是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朝她笑了笑，從容又寧靜。倉瓊伸手要把她也抓過來，但雪已至，尼珍瞬間被雪沖得踉蹌，立刻不見了蹤影。
“尼珍——”
這次雪崩讓經(jīng)驗(yàn)老道的牧民都覺得詫異，家家戶戶放下手里的羊群牛群，拿著鐵鍬棍子上山找人。
牧民對這些有經(jīng)驗(yàn)，光是看哪里雪覆蓋的形狀不一樣，就知道哪里有人，除非是雪埋得太厚，將什么蹤跡都掩飾了。好在這雪不算太厚，牧民很快就找到了倉瓊和尼珍。
倉瓊因有巖石阻擋了瞬間沖來的雪，不至于被雪打傷，還尚有一點(diǎn)空間可以讓她喘息。
她很快就蘇醒過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尼珍。
尼珍還有氣息，但救治的希望并不大。倉瓊跑到她的帳篷時(shí)，尼珍的眼睛已經(jīng)快沒有了焦距。她聽見倉瓊的哭聲，微微張開嘴，低聲：“倉瓊……”
“尼珍�！眰}瓊握著她凍傷的手，眼淚簌簌滾落，“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推她去安全的地方，卻忘了自己。
明明平時(shí)她的膽子那么小，那個(gè)時(shí)候卻安靜地看著她，沒有一點(diǎn)膽怯。
她寧可，她的膽子跟以前一樣小。
倉瓊痛哭失聲：“如果我能多抬頭看看天，早點(diǎn)帶你走……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為什么躲起來的人是我，為什么……”
她的心里充滿了愧疚，她想用自己的命來換尼珍康復(fù)，像以前一樣，采一朵漂亮的小野花，也會露出高興的笑臉。
“倉瓊……”尼珍虛弱地說，“你不要責(zé)怪自己……我救你，不是想看你難過啊……”
倉瓊怔神，尼珍的臉上，仍然是那樣開朗地微笑著。
沒有怨恨，沒有責(zé)怪，沒有后悔。
尼珍將她推開的那一瞬間，就是為了她能活下去，而且是健康、快樂地活下去。
倉瓊握著尼珍漸漸冰涼的手，低聲哭泣。
冬天快來了，牧民又要轉(zhuǎn)場了，去有青草，有花的地方。
身上凍傷已經(jīng)完全好了的倉瓊?cè)チ搜┥�，那里有尼珍的墓。她把采摘的野花鋪在尼珍的墓前，又挖了一個(gè)很深的洞，她跪坐在尼珍的墓前很久，才取下手里的那串菩提珠鏈，低聲說：“尼珍，我們要暫時(shí)離開這里了。等明年夏天我會回來看你，你如果在這，不要以為我丟下了你�！�
她低頭親吻這千眼菩提，像在親吻好友的額頭，跟她暫時(shí)道別。
她將手鏈放入一個(gè)小小的木盒中，埋入尼珍的墳前，細(xì)心蓋上泥土。她久久跪著，輕輕撫著石冢，聲音很輕：“尼珍，我會好好活著，不會讓你看見我不開心的樣子�！�
說完，眼淚卻落了下來。倉瓊哽聲說：“我每年都會回來看你，帶著你最喜歡的花，會開心地……開心地來看你。”
——你把活著的希望給我，不是為了讓我難過，不是為了讓我愧疚。
——所以，我會好好活著，用燦爛的人生，讓異界的你安心。
永遠(yuǎn)不說再見，尼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