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摩擦碎石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山田龍一的背影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然后,緩緩轉過身來。
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楊蕾時,他古井般無波的眼中清晰地閃過一抹難以置信的微光,隨即被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覆蓋。
有驚喜,有小心翼翼,有愧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扶著石桌站起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叫什么,最終卻只是用一種克制而平穩(wěn)的語調,試探地溫和開口:“小蕾?”
楊蕾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
她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視線有些飄忽,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最終只能落在他手邊的石桌上。
“嗯。”
她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單音,算是回應。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又是短暫的沉默。
山田龍一似乎不知該如何打破這場僵局,他下意識地想去拿桌上的茶點。
“你小時候很愛吃這個,要留下來嘗兩塊嗎?”他輕聲問,聲音比平時軟和許多,甚至帶上一點幾乎不曾有過的笨拙。
楊蕾這才注意到,石桌上擺放的糕點,好像都是她和母親以前愛吃的。
想到去世的母親,楊蕾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頭,想質問,想發(fā)泄,想問為什么這么多年他都不去找她們,為什么不肯離開山口組織。
但所有的話,在對上父親那雙蒼老的眼睛時,忽然哽在了喉嚨里。
她看到的不是一個呼風喚雨的黑道梟雄,只是一個渴望女兒能坐下陪她說說話的孤獨老人。
那些尖銳的質問,最終化作一聲極輕又別扭的回應:“太晚了,吃太飽會影響健康!
這近乎關心的話語讓山田龍一愣住了,隨即,他眼底那點微光迅速亮了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受寵若驚,“那……那就不吃。”
他連忙說,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只有微風拂過樹葉發(fā)出輕微的“咕嘟”聲。
“你……”
“你……”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你先說!鄙教稞堃坏馈
楊蕾抿了抿唇,視線再次飄向別處,聲音硬邦邦的:“顏黛的事……謝謝你了!
山田龍一微微搖頭,目光溫和地看著她:“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應該的!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你……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這句話,他說得極其認真,蹩腳的中文里還有些無法去除的島國口音。
但楊蕾的心防在這一刻,悄悄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鼻尖莫名有些發(fā)酸。
她快速眨了眨眼,壓下那點濕意。
“我只是剛好路過。”她嘴硬道,語氣不由自主地軟化了些許。
山田龍一沒有戳穿她,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嗯!彼c點頭,重新坐下,也示意她過來坐,“站累了就坐會兒吧。晚上風涼,要不要讓人給你拿件外套?”
“不用,我不冷!睏罾僮焐暇芙^著,卻遲疑地在離他稍遠一點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父女二人就這樣隔著一段距離,坐在寂靜的庭院里,望著同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
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痛哭流涕的和解,甚至沒有觸碰。
但那種橫亙在兩人之間冰封多年的隔閡,似乎在這場別扭又生澀的互動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對于山田龍一而言,女兒能坐下,是恩賜。
對于楊蕾而言,跨出這一步,是勇氣。
“我后天就回去了,你……”她想問,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嗎,可是這幾個字,仿佛卡在了喉嚨里。
說不出,咽不下。
最終只是換成一句:“你的身體,還好嗎?”
山田龍一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個,怔了一下,尷尬地回答:“還好。都是些老毛病,不礙事。”
又是一陣沉默。
他在撒謊。
他不想讓她擔心。
意識到這點的楊蕾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終于將那句盤旋已久的話問出了口,語速快得近乎含糊:“那你要不要跟我回華國?”
問完這句話,她立刻低下頭,仿佛地上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心跳卻如同擂鼓。
山田龍一徹底愣住了。
他猛地轉頭看向女兒,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某種被點燃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復雜光芒。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那里。
最終,所有的情緒化作一聲很輕的嘆息,“小蕾,”
“我……不能!
老人的聲音異常沙啞,藏著一種深切的疲憊和無奈。
預料之中的答案,卻依然讓楊蕾感到一陣巨大的失望和不解。
她眼眶泛紅,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突破口,激動起來:“為什么不能?!那個位置就那么重要嗎?比我們還要重要?這么多年,你明明可以……”
“不是因為它重要!”山田龍一打斷她,肩膀一點點垮了下去,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濃重的陰影里,“是因為,我不能!
“在你小時候,你的祖父……我的父親,”他艱難地開口解釋,“他當年對我說,如果我敢為了一個華國女人和孩子拋下組織,他就有的是辦法讓她們……徹底消失。”
楊蕾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驟然收縮。
山田龍一沒有看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聲音低沉而壓抑:“當然,還有令一個選擇。他把你帶走,親自‘培養(yǎng)’你,讓你成為他最滿意的、沒有弱點的下一代繼承人。讓你變成和我一樣,活在陰影和血腥里的人!
他終于轉回頭,此時的眼中只有那多年不能宣之于口的父愛:“小蕾,爸爸這輩子……或許做錯了很多事。但唯一不敢賭的,就是你們母女的安全!
“我比任何人都想去找你們,想把你們接回來。”
“但我更怕,怕我的靠近,反而會成為催命符。怕你會因為我,被拖進這個永遠無法脫身的泥潭!
“我寧愿你們活著,遠遠地離開我,恨我,忘了我!彼穆曇舻拖氯,幾乎成了呢喃,“也不能讓你們死了留在我身邊,或者讓你變成另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