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試第一名,榜首,頭甲,涇縣楊家村,楊一笑!”
在書吏的大聲宣告中,今年的放榜迎來高潮。
“哇,果然是楊一笑……”
人群驚嘆!
其中一個漢子,十分喜歡吹噓,立馬大聲道:“上次我就說,他肯定是榜首,當初孫學政收他為弟子,我立馬就看出楊一笑的文采。”
眾人聽他吹噓,不由點頭欽佩。
然而偏偏個漢子不服,陰陽怪氣的嘲諷道:“上次你就看出來了嗎?你這本事夠可以的。
這漢子說著,嘿嘿笑了兩聲,故意又道:“別人都是通過詩詞歌賦,分辨讀書人是不是有文采,你厲害,用眼就能看出來?”
第一個漢子頓時難堪,怒眼圓睜的擼起袖子來,大聲問道:“媽的,你這話什么意思?嘲諷挖苦老子嗎?有種城門口單挑!
“單挑?好。
“正瞅你不順眼!”
“今天如果不把你打出屎來,算你拉的干凈。”
“喲呵,巧的很,我也這想法,今天如果不把你打出屎,算你屁眼子夾的緊!
天下形形色色各種人,有人喜歡吹噓有人喜歡挑刺,所以每當人群扎堆之時,一句話鬧矛盾的不在少數(shù)。
這兩個漢子真的單挑去了……
但是更多人則是繼續(xù)留在布告處。
大家是來看熱鬧的,都知道今天的熱鬧還沒完,一年一次的院試放榜,在古代屬于大型娛樂。現(xiàn)在才剛剛宣讀了榜單,接下來輪到報喜環(huán)節(jié)。
科舉放榜之日,按律要報喜的。
比如有人中了舉人,全縣都會感覺榮耀,衙門要派出隊伍,專門去家中報喜。
又比如更高一級的貢生,尤其是貢生中的頭三甲,狀元榜眼探花,當?shù)乇仨毠賳T親自報喜。
但今日只是最低級的院試放榜,考中者只是秀才的功名而已,不可能吹吹打打的專門去報喜,秀才還達不到登門報喜的資格。
當場討個喜慶就夠了。
只見縣衙幾個書吏,各自拿著一份‘告身文書’,喜氣洋洋的走來,開始給秀才們報喜。
首先被報喜的宋老生。
“恭喜西鄉(xiāng)宋老生,中了涇縣院試第五名……”
“這是你的秀才官憑,府城學政已經(jīng)蓋了印,宋秀才可要收好呀,這東西丟了可不好補。”
科舉身份的轉(zhuǎn)變,讓書吏們說話語氣都不一樣。
以前誰會在意一個老童生?
現(xiàn)在卻十分親切的喊秀才。
而面對書吏們的報喜,宋老生又是激動又是局促,他雙手接過自己的官憑,臉色卻顯出尷尬和窘迫之意。
偏偏人群里有嫉妒的家伙,故意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催促道:“宋老生,怎么不給喜錢啊?如今已經(jīng)中了秀才,莫非連個喜錢也不舍嗎?”
“就是就是,人家書吏等著討喜呢!
竟然不止一個嫉妒的,人群里又有幾個大聲附和。
這些人的語氣頗為尖酸刻薄,越發(fā)讓宋老生的臉色尷尬窘迫。
他雙手下意識的身上摸著,然而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沒錢,他的老妻站在一旁,忽然拔下頭上的釵子,道:“相公,這個……”
宋老生看著老妻手里的釵子,眼中閃過一抹悲苦的屈辱。
這釵子不值幾文錢,材質(zhì)是低劣的銅制,乃是二十年前兩人成婚時,妻子從娘家?guī)淼募迠y。
小小一根銅釵,老妻拿它當寶,平日舍不得戴,只在每年放榜之時才插到頭上。
現(xiàn)在為了給書吏們喜錢,老妻毫不猶豫把它拔了下來……
宋老生在屈辱之余,對老妻越發(fā)感覺愧疚。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準備接過釵子,他打算把釵子交給書吏們,權(quán)當是今次報喜的喜錢。
哪知就在這時,猛然一只手掌伸出,先是輕輕撥開他的手,然后順勢遞上來一串錢。
宋老生一怔,下意識抬頭。
入眼所見的,是楊一笑的淡笑。
那一抹淡笑雖然平淡,卻仿佛帶著濃濃暖意,剎那間掃清陰霾,驅(qū)除宋老生心中的屈辱。
他只聽到自己耳畔響起楊一笑溫和的聲音……
“宋師兄,愣著干什么呢?趕緊給人喜錢呀,別讓書吏們候著!
“這一貫錢夠不夠使?不夠我再給你添一點。”
“咱們剛剛已經(jīng)說好的,你全家搬到楊家村生活,我在村里弄個私塾,你以后是私塾的先生!
“所以,這貫錢不是我借你的,也不是我施舍你的……”
“而是你該拿的束脩,我預(yù)先支給你使用!
溫文爾雅的聲音,如沐春風一般,既照顧了宋老生的顏面,又給了他從未有過的自尊。
眾目睽睽之下,宋老生的眼眶泛紅。
他怔怔看著楊一笑,仿佛想要說句感謝。
然而他喉結(jié)滾動幾下,最終沒有說出‘謝’字,他只是無比鄭重的,神色極為虔誠的,輕輕的,對著楊一笑點了點頭。
隨即他豁然轉(zhuǎn)身,把那一貫錢解開繩子,先是抓了一大把,塞到書吏們手里,道:“同喜,同喜,感謝諸位書吏,與我放榜報喜!
緊接著,又抓起剩下的錢,奮力往外一扔,扔向圍觀人群,大聲道:“西鄉(xiāng)宋老生,謝大家觀禮,錢不多,沾個喜氣吧!
不愧是精研策論的人物,這一刻顯出了他的胸襟。
足足一貫錢,夠他全家好幾個月的生活,然而宋老生毫不遲疑,一分一文都沒有保留。
他當場撒出去與人同喜。
頓時場面爭搶起來,很多人都去搶銅板,哪怕只能搶個一文,也算沾了文運和喜氣。
撒完錢后,宋老生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楊一笑,再次輕輕點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默契的不把‘恩’字掛在嘴上。
反倒是宋老生的老妻,以及家中的子嗣和老姑娘,紛紛上前行禮,面上帶著感激。
這其中尤以宋老生的老子最感動,連說話聲音都變的有些不利索,不斷道:“楊相公,楊相公,我們,您……”
楊一笑連忙擺擺手,溫聲勸說道:“我與宋師兄之間,頗有一份同病相憐,今后你們一家在村里生活,相互也就成了村坊鄰里,所以,不用太見外!
宋老生的老妻擦眼抹淚,輕輕對著楊一笑屈膝行禮,道:“是,老身聽楊相公的,不見外,不見外,從今天開始,我們把自己當成楊家人。”
這話讓楊一笑微微一怔。
他聽的很清楚明白,宋老生妻子說的是‘楊家人’,而不是說,楊家村人。
雖然僅僅差了一個‘村’字,但是含義卻有天壤之別,所謂把自己當成楊家人,分明是一種自認奴仆的意思。
楊一笑下意識想要開口婉拒,哪知宋老生的老妻卻神色堅定,搶先開口道:“楊相公,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你若不愿意收留,我們?nèi)覍幵覆蝗罴掖濉?br>
旁邊宋老生一臉鄭重,站在老妻身邊同樣表態(tài)。
楊一笑頗感無奈,但又不能立馬拒絕。
眼下這種眾目睽睽的場合,他必須照顧宋老生一家的顏面。如果當場拒絕這家人的表態(tài),這家人立馬會成為全縣的笑話。
古人對臉面很在乎的!
所以他只能點點頭,含糊其辭道:“既然老嫂子堅持,暫時就按你說的辦,我們楊家村,歡迎你們來!
宋老生一家,正式成了他的人。
不經(jīng)意間,楊一笑收攏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