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師兄弟二人陷入了沉默。
足足良久之后,楊一笑緩緩開口……
“宋師兄,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今天的天氣在轉(zhuǎn)暖?”
聰明人說話,不需繞彎子,但是,會用隱喻的方式表達深意。
只見楊一笑微微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積雪,他輕輕哈出一口熱氣,手里的冰雪漸漸被融化。
然后,他再次緩緩開口,語帶深意的道:“如今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擱在往年早已是大地回春,然而由于雪災的蔓延持續(xù),至今還有厚厚的積雪無法融化!
“可是宋師兄你仔細看一看,我剛才抓在手里的那點積雪呢?”
“我僅僅對它呼出一口熱氣,轉(zhuǎn)眼之間便將它化作了雪水,剛?cè)诨臅r候,這點雪水很涼,可是我掌心有著溫度,很快讓雪水有了同樣的溫度。”
“宋師兄,你明白了沒……”
“當今大地,積雪滿布,無論我還是你,又或者加上大唐所有官員,哪怕我們匯聚所有人之力,但我們沒能力讓大地上的積雪融化。”
“我們能做的唯有盡力賑災。”
“為什么我們只能賑災,而不是讓雪災直接消退?因為人力有窮時,我們無法抗拒天地之力!
“可是宋師兄,你剛才看到了……”
“我手掌捧起來的那一點點積雪,輕輕松松就被一口熱氣融化掉……”
“人力有時而窮,是因為事情的難度有大小,面對天地降下的雪災時,我這個凡人確實無法抗拒,然而,我能搞定一小捧積雪!
“并且,我僅僅只需要微微哈出一口熱氣就可以!”
“由此,宋師兄你應該能明白了吧?有些事情我無力改變,但有些事情對我而言很簡單!
“再由此,說說你那兒子的事……”
楊一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宋老生的肩膀,語氣誠懇道:“在你看來,你兒子犯下的是滔天大罪,并且前前后后足有十三次之多,每一次都可以按照國法砍他的頭。”
“因此你感覺對不起我,你感覺放任于他會損傷大唐的基業(yè)!
“這些想法都對……”
“可這些都是站在你的角度去看去想的想法!”
“而如果站在我的角度呢?”
楊一笑說到這里,再次拍了拍宋老生的肩膀,語氣更加誠懇道:“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此事便如一捧積雪,僅需哈出一口熱氣,便可以把它融化!”
“而我手掌之中的溫度,能輕輕松松讓它的溫度相同……”
“師兄啊,你兒子這點事情不叫事,固然他屢教不改,固然他先后犯蠢多達十三次之多,然而,于我而言有何威脅呢?”
“他能動搖大唐的根基嗎?不能吧!”
“你我都很清楚,他沒這個本事!
“那么他能損害大唐的利益嗎?也不能!”
“唯有你我才知道最核心的內(nèi)幕,你師弟我對基業(yè)的掌控是何等堅實。別說是你兒子一人之力,便是大唐九成官員加起來又如何?”
“掀不起浪花!
楊一笑的這番隱喻,其實很容易理解。
像他這樣的開國帝王,從無到有打出來江山,眼中的難題和威脅必須是國難級別才會憂心,否則只要不是滅國之危都屬于簡單的小事。
臣子的兒子犯錯,連犯十三次又能咋樣?掀不起任何浪花,不具備任何威脅。
因此,這在帝王眼中屬于沒必要在意的小問題。
既然是小問題,那么對待之時就可以收放由心,可以大張旗鼓的懲處,也可以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的袒護。
……
然而宋老生依舊在流淚,因為他知道楊一笑是詭辯。
剛才楊一笑的那番隱喻似乎合理,可惜根本騙不了老宋這種精明人,他心里明白的很,師弟無非是想留孩子一條命。
但這反而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斷。
“殺!”
陡然一個冰冷冷的字眼,從老宋的口中緩緩吐出。
雖然僅僅一個字,但卻說的極為堅決。
而當他說完這一個字之后,他忽然向后退出了幾步,并且,目光直直看著楊一笑……
“師弟,我現(xiàn)在只問你一句話,如今的基業(yè)來之容易嗎,咱們付出多少心血才成功?”
“大唐是你開創(chuàng)的,這不假……”
“可大唐也傾注了為兄的心血,傾注了許許多多追隨者的付出,這一點,你無法否認吧?”
“自古以來,家國天下,無論治國還是治家,道理并無太大區(qū)別,當一個父親發(fā)現(xiàn)兒子會損傷家業(yè)時,難道會坐視不理縱容不管嗎?”
“民間尚且有把混賬子嗣打出家門的規(guī)矩……”
”甚至有當?shù)挠H手把作孽兒子打死的先例!”
“連老百姓都知道保住家業(yè)為先的道理,你我?guī)熜值茇M能連個普通百姓都不如?大唐苦心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絕不允許任何人毀之。”
“剛才,你借冰雪隱喻,一番詭辯,想要勸我,雖然聽起來像是有些道理,但你的道理在我這邊說不通……”
“在帝王眼中,或許一個臣子的兒子犯錯無所謂!
“可是在我這個宰相眼中,我畢生只會堅守一個理念,法不容情,不可袒護!
“你站在帝王高度看問題……”
“我要履行我的宰相職責……”
“師弟,你聽好了!”
“這一次,你改不了我的信念!”
哪怕你是皇帝,但你在這件事上的權(quán)利不如我,為兄我不但是那個混賬的爹,我還是大唐的中書省宰相,于公而言,我要秉公執(zhí)法,于私而言,我不能容忍孽子犯罪!
“所以……”
宋老生說到這里時,語氣微微停頓一下。
緊跟著,他臉色顯出果決,陡然眼神森然,厲聲開口斷喝:“殺!”
仍是剛才那個字,只不過這次是厲聲斷喝,并且他鄭重躬身行禮,以無比決然姿態(tài)請求,大聲道:“微臣,中書省宰相宋老生,正式向陛下進諫,國法決不可容情……”
……
這對師兄弟的脾氣都很倔。
明明宋老生已經(jīng)擺出如此決然姿態(tài),然而楊一笑同樣像剛才那般心意不改。
甚至由于宋老生擺出臣子姿態(tài)的緣故,他也反擊一般的擺出了皇帝態(tài)度,同樣大聲道:“朕是皇帝,朕說了算,宋丞相,你的進諫不予納諫!
宋老生立馬道:“微臣不但是大唐丞相,而且還是孽子的生父。皇帝陛下,你總不能連臣子的家事也插手!
楊一笑幾乎毫不遲疑,瞬間就再次反駁回去,大聲道:“朕不但是大唐皇帝,朕還是你兒子的師叔……”
“宋丞相,朕問你,皇權(quán)大還是相權(quán)大,臣子的家事有沒有資格管?”
“還有,師叔算不算長輩?”
“當師叔的庇護孩子,誰能說一個不合理嗎?”
“宋老生,你聽好了,我楊一笑今天不想和你爭吵,我知道你是個倔驢一般的脾氣,但你應該也清楚的很,我楊一笑的倔勁不比你差……”
“當初你兒子第一次犯錯,我和小妹把他弄到宮里護著,你卻不依不饒,追到宮里想執(zhí)法。那次你贏了嗎?你沒有吵過我們夫妻倆。”
“此后歷次生事,你哪一次能吵過我?”
“我今天不妨把話撂在這里,昨晚我和小妹已經(jīng)商量好了,你那兒子,絕不會死!”
“他是你的嫡長子,嫡長子是父親的半條命,宋師兄你看似冷血果決,但你在窮困潦倒之時有了第一個兒子,一個男人在最艱難之時做了父親,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驚喜和開懷!
“這是男人最大的動力,是激發(fā)他拼命撐下去的希望!”
“無論多難,無論多苦,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弄一口吃的給孩子,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呵護自己的這個孩子……”
“寒冬臘月的時候,破屋不足以遮擋寒風,于是他把孩子摟在懷里,用自己的胸口給孩子溫暖!
“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沒有一粒糧食,于是他用自己的嘴巴,咀嚼堅硬的樹皮和草根,喂給孩子吃下,如那鳥兒哺育雛鳥!
“這一切,不是我猜的,而是你妻子跟我說的往事,是你當初在窮困之中的堅持。”
“現(xiàn)如今,你終于不再艱難,日子好了起來,兒子也長大成年,可你的父愛沒變,你依舊是疼愛孩子的那個父親!
“宋老生,你自己說,如果這樣一個傾注心血的兒子沒了,先你而去讓你白發(fā)人去送黑發(fā)人,那將是怎樣一種痛苦,于你而言是不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悲涼……”
“你以為我不想斬了你兒子嗎?”
“你以為我真不在意他干的那些蠢事嗎?”
“我楊一笑能白手起家創(chuàng)下基業(yè),從一個人人笑話的童生走到今天,心不夠狠嗎,手段不毒嗎?如果是普通大臣家的兒子,我保證早把他們?nèi)叶伎沉!?br>“師兄,師兄,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是不忍心讓你痛苦悲涼!”
楊一笑這番大吼,把心里的郁氣全都吐出,陡然他沖到宋老生跟前,雙手死死抓住老宋肩膀,這一刻,他也如老宋一般淚流滿面。
“師兄,別再執(zhí)拗了,好不好?”
“咱們都是做父親的人,哪能真正割舍自己的孩子,想辦法去挽救,想盡一切辦法去挽救,好不好?”
“這一次,你還是聽我的,我和小妹已經(jīng)商量過,找個由頭把他抓起來,狠狠心,關(guān)一陣!
“雖然國法不容情,雖然犯罪需震懾,可是,沒必要用親子的性命去震懾。”
“你是我的師兄啊,你是大唐的柱石,如果你因為此事一蹶不振,你讓我這個師弟如何是好?”
“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小師弟被繁重國事活活累死嗎?”
情真意切,苦口婆心,這對師兄弟在爭吵之后,相顧全都是淚水縱橫。
不遠處的地方,有兩道人影藏在墻后面,皇后顧朝露長出一口氣,宋老生的妻子白發(fā)蒼蒼,這兩個女人也滿臉淚水,但卻強行克制不讓自己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