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派往雅克薩的一萬綠營大軍第一次傳回軍報——
竟是戰(zhàn)敗的消息!
皇上當(dāng)時正在觀瀾榭,和陳文心一起用午膳,看了軍報急得抬腳就往外走。
“皇上,皇上!”
陳文心忙在后頭喊他,“皇上回來,這大熱天的,中暑了怎么好?你不顧龍體,也不能不顧那些老大臣!”
大臣們年紀(jì)都不小了,只有少數(shù)向清遠(yuǎn)、黃機這些,算是年輕。
再年輕也近四十歲了,哪里折騰得起?
這個時候多半都在念心園里歇晌,連日政事繁忙,他們也足夠辛苦了。
皇上想了想,還是退了回來。
“念念說得對,朕不能不顧及大臣們的身體!
陳文心慢慢地安撫他,叫人把冰山挪近了些,又挺著肚子親手給他盛了一碗銀耳蓮子湯。
“皇上從前可不是這么沖動的,今日是怎么了?”
她拿了帕子給皇上擦額頭的汗,被他一把拉著坐了下來。
“你身子不便,朕自己來就是。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蘭襄信誓旦旦說定能收復(fù)雅克薩,怎會敗了呢?!”
何止是陳文義信誓旦旦,陳文心不也信誓旦旦,告訴他陳文義一定能大勝歸來嗎?
陳文心依然對此表示懷疑。
她毫不避諱地拿過軍報,當(dāng)著皇上的面看了起來,叫白露在一旁看得懸心。
明知自家主子和皇上之間是無話不說,這公然后宮干政的場面,還是有些駭人。
陳文心一目十行看完了軍報,竟然輕聲笑了出來。
她笑著搖了搖頭,“皇上太在意得失了,聽不得一個敗字。然而勝敗乃兵家常事,從前平定三藩和收復(fù)東山時,不知打了多少敗仗,皇上也沒急,現(xiàn)在是越活越回去了!
這話聽得李德全在一旁都抹了一把汗。
怎么聽怎么覺得,這教訓(xùn)皇上的口氣像是先太皇太后。
皇上咬牙切齒地盯著她,一言不發(fā),直到她說完,才用力在她鼻尖捏了一把。
“痛痛痛!”
陳文心一秒求饒。
“你如今是膽子越發(fā)大了,當(dāng)著奴才的面都敢教訓(xùn)朕了?若不是聽你說得有理,朕非打你板子不可。”
陳文心說得的確有理,他登基二十余載,吃過的敗仗還少嗎?
可是這一回,準(zhǔn)格爾和沙俄兩方虎視眈眈,讓他開始心慌了。
他一下子變得過分在意勝負(fù),還不如陳文心一個女子見識遠(yuǎn)。
“那怎能一樣?我現(xiàn)在是堂堂正正的皇貴妃了,太皇太后不在了,皇上有什么想的不對做的不對的地方,我當(dāng)然要勸諫,這才是賢妻!
宮中無皇后,皇貴妃的身份,的確當(dāng)?shù)闷鹨粋妻字了。
陳文心這一番道理,讓皇上的慌張舒緩了不少。
“何況……”
陳文心話鋒一轉(zhuǎn),“皇上太著急了,沒有看見二哥附在軍報后面的這幾句!
皇上眼睛一亮,忙從她手上接過軍報細(xì)看起來。
“沙俄兵士高大強壯,尤甚科爾沁兵士。臣初至科爾沁,亦得一敗,沙俄人尚未見我大清新造火器。待臣布設(shè)火器再得一戰(zhàn),必破雅克薩如破科爾沁!
這幾句話說得著實古怪,雅克薩戰(zhàn)敗,他只提科爾沁做什么?
皇上忽然想明白了,拊掌大笑,“朕明白了,朕明白了!好一個蘭襄,好!”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恨不得立馬賞賜陳文義點什么。
想到陳文義在千里之外,他便道:“朕要賞他賞不著,不如賜陳希亥黃馬褂?”
陳文義這一封軍報寫得太隱晦,皇上差點沒看明白,大悲大喜讓他有些糊涂了。
他反反復(fù)復(fù)提到科爾沁,就是在告訴皇上,這一敗和他初至科爾沁那一敗是一樣的。
——是故意之?dāng) ?br>
科爾沁那一敗,是陳文義放縱軍中兵士,只顧飲酒作樂,麻木了達(dá)忓爾王爺。
當(dāng)時督戰(zhàn)的恭親王就送回過軍報,斥責(zé)陳文義的玩忽職守。
事實上陳文義這一招奏了效,達(dá)忓爾王爺果然輕敵出戰(zhàn),被陳文義徹底打!
如今他在雅克薩這一敗,和科爾沁一樣,用意極深。
皇上不愧是皇上,很快理清了思路,“蘭襄要用雅克薩這一敗,讓葛爾丹輕敵。一旦葛爾丹認(rèn)為大清的兵力被沙俄牽制,他們就該出手了!”
驕兵必敗,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出兵的準(zhǔn)格爾,會給大清更多的可乘之機!
“皇上不可在此時賞賜我父親,軍報說是敗,皇上就得把敗仗的消息傳出去。葛爾丹這個人膽大心細(xì),有勇有謀,戲若不做全套,他是不會信的!
皇上在準(zhǔn)格爾有探子,難保葛爾丹在京城沒有探子。
必須要讓葛爾丹確認(rèn)清軍戰(zhàn)敗,他才會翹起狐貍尾巴。
皇上若是這時無緣無故賞賜陳希亥,就露餡了。
“那就待蘭襄凱旋歸來,朕再一并封賞。李德全——”
皇上把軍報給他,“將戰(zhàn)敗消息傳示眾臣,就說朕被氣得身子不適,正在請?zhí)t(yī)診治,明日再議此事!”
陳文心捧腹大笑,“姜果然還是老的辣,論演戲誰能比得上皇上?”
皇上揮退左右,一把將她摟在懷里,“怎么的,嫌朕老了?”
“哪里?玄燁這是正當(dāng)壯年,英姿勃發(fā),令天下女子為之傾倒!
炎炎盛夏,屋內(nèi)兩人相擁傾談,細(xì)語呢喃。
別有一番柔情。
……
“準(zhǔn)格爾發(fā)兵了!”
六月中旬,收到準(zhǔn)格爾探子的消息,朝中一片愁云慘霧。
“皇上,兩線作戰(zhàn)可是兵家大忌,雅克薩剛剛戰(zhàn)敗,現(xiàn)在絕不能和準(zhǔn)格爾開戰(zhàn)!”
這回不僅是保守派不贊成對戰(zhàn),就連中立派都搖擺了,主戰(zhàn)派也不敢多話。
所有人都以為陳文義一定會勝,誰知道第一次對上老毛子就敗了呢?
唉——
佟國維趁機落井下石,“當(dāng)初出戰(zhàn)雅克薩,老臣就堅決不同意!是陳希亥父子兩信誓旦旦,保證能勝,如今呢?漢人就是漢人,糟蹋滿人的江山!”
眾人看向被直呼其名的陳希亥,他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沒聽到佟國維的話。
這是裝傻呢!
佟國維氣得想罵人,這種一拳頭打到棉花上去的感覺,真是越想越氣!
有佟佳氏一黨之人附和道:“正是,先前皇上回盛京祭祖之時,皇貴妃就曾信誓旦旦說要派陳文義出戰(zhàn)雅克薩,還說定能戰(zhàn)勝!”
這話是把陳家一家子都往風(fēng)口浪尖上推了,借著陳文義的一次戰(zhàn)敗,恨不得一下子把陳家踩到泥地里。
向清遠(yuǎn)第一個替陳文義抱不平,“這說的是什么話!勝敗乃兵家常事,陳將軍少年成名,戰(zhàn)功無數(shù),你們都看不見嗎?!一朝小敗,你們就要夸大到欺君滅國的地步,真是令人齒寒!”
就連一向不肯出頭的納蘭明珠,聽見自己的親家和好女婿被人這樣詆毀,也忍不住出言道:“樹大招風(fēng)就是這個道理了,換做從前皇貴妃還是勤妃娘娘,甚至只是個小常在的時候,佟大人就不會這么刻薄了。”
這誅心之眼,差點沒把佟國維氣得吐血!
納蘭明珠這個假南蠻子,學(xué)起漢人罵人的話一套一套的,這是說他嫉妒陳文心做了皇貴妃,而自己的女兒到死還只是個貴妃呢!
“納蘭明珠,你胡說八道什么!陳文義打敗仗就是打敗仗,與皇貴妃是不是皇貴妃有什么相干!”
納蘭明珠也不甘示弱,“打敗仗又怎樣,合著你佟大人一輩子沒打過敗仗不成!”
他從前無論對索額圖還是佟國維,都是一副奉承的姿態(tài)。
而今時移世易,他和陳家結(jié)了親,眼看著佟佳氏一族士微,自然無需奉承了。
這咋一強硬起來,讓佟國維惱羞成怒,又無言以對。
眼看著兩人劍拔弩張一副要打起來的架勢,皇上不耐煩道:“好了!”
“身為朝廷重臣,在朕面前掐得臉紅脖子粗的,成何體統(tǒng)!”
他將雅克薩傳來的軍報命李德全傳下,“你們親自看看便明白了,蘭襄首戰(zhàn)是佯敗,目的就是讓葛爾丹掉以輕心,貿(mào)然出戰(zhàn)!
什么?
佯?!
爭論不休的兩方搶著傳閱軍報,在看到陳文義末尾那幾句古怪的科爾沁之言,才明白皇上說的佯敗是什么意思。
兵不厭詐,陳文義總有奇招來對陣。
此時再看陳希亥的一臉淡然自若,不禁讓人刮目相看。
他們父子連心,就算陳希亥沒有親眼看過這份軍報,想來也能猜得出幾分。
所以他鎮(zhèn)定如常,絲毫不理會佟國維等人的叫囂。
這般氣度,才是身為御前大臣該有的姿態(tài)。
佟國維不肯相信,“皇上,切莫相信這黃口小兒,他這是為自己打了敗仗找借口!”
黃機輕嗤一聲,適時掉了一句書袋,“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們漢人的孫子兵法,佟大人還要好好研讀才是!
一時嗤笑之聲隱隱響起,佟國維老臉羞紅,額上青筋暴起。
皇上亦笑道:“先前為防止走漏風(fēng)聲,朕不敢說出實情。現(xiàn)如今葛爾丹已經(jīng)中計,發(fā)兵來襲——”
“傳朕的旨意,即刻發(fā)兵準(zhǔn)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