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陳文心被白露匆匆叫醒,皇上早就不在屋中了,只有伺候的白露白霜二人面色緊張。
她摸出懷表一看,這才六點(diǎn)呢。
白霜連忙為她綰發(fā)梳妝,白露在旁解釋道:“夫人,昨夜六百里加急傳信,江蘇省多地又發(fā)洪水了。”
上回皇上傳信回去斥罵佟國維的時候,陳文心就了解了一番。
原來古裝劇里常常演的,動不動就八百里加急都是假的。在大清朝,八百里加急只有緊急軍政要務(wù)才能使用。
譬如說在清軍收復(fù)三藩之時,就常常用到。
平時的政務(wù)傳遞中,六百里加急已經(jīng)算是最高等級了。
照例說皇上上回斥罵佟國維,是用不到六百里加急的。只是當(dāng)時皇上怒火攻心,也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皇上剛贊過德州的河提修得結(jié)實(shí),江蘇之地又發(fā)洪水了。
偏巧他們的下一站就是江蘇宿遷,不知皇上會不會更改行程,還是……
直接去災(zāi)區(qū)呢?
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老爺怎么說的?”
“老爺說……”
白露遲疑了一下,生怕嚇著陳文心。
“說是,即刻啟程趕往宿遷呢……”
白露自己都怕得很,聽說那洪水一沖,連房子都會被沖毀呢,更何況是人?
皇上為何想不開?偏要去那么危險的地方!
這萬一到時候自家主子有個什么好歹,可怎么好呢……
離開了泰山之后,行程一下子緊了起來。
江蘇一地大面積的水災(zāi)梗在皇上心頭,皇上坐在馬車上,常常就是翻看治水的書籍,或是神色凝重地思索著什么。
皇上派人傳令給靳輔,不斷有加急信件傳來,他們隨行保護(hù)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下也沒有什么微服私訪了,他們的行蹤已經(jīng)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玄燁……”
陳文心見他倚窗思索,擔(dān)心地喚了他一聲。
一路上一直被她掀起一個小縫來觀察的車簾,現(xiàn)在整個都掀開了。皇上似乎煩躁得很,要借著窗外的風(fēng)冷靜一下。
他回頭看見陳文心面覆白紗,薄薄的春衫被風(fēng)吹得衣領(lǐng)不住地擺動。
“是不是冷著了?”
皇上把車簾子放下,去握她的手。
手指冰涼涼的,跟他的手滾燙地碰到一起,對比鮮明。
他歉意地揉揉她的頭發(fā),“都是朕不好,你身子嬌柔,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吹風(fēng)!
陳文心不以為意,反而笑著抓住他的手看起來,“玄燁就是個小火人兒,冬天把你放在屋子里,再不必?zé)康!?br>
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皇上也僅著春衫罷了,何以這樣渾身滾熱?
他那是急得。
陳文心暗自嘆息,當(dāng)皇帝當(dāng)?shù)剿@個份上,也算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天下萬民了。
皇上嘆了一口氣,“朕昨夜才祭祀泰山神,今日洪水便突襲江蘇一省。念念,這是上天在責(zé)怪朕嗎?”
“皇上勤政愛民,天下臣民皆知。上天還有何可見罪?”
她果斷地否決了皇上的想法,他是信奉神佛之人,一旦有了這個念頭,還不知道要多自責(zé)呢。
皇上點(diǎn)點(diǎn)頭,“朕也是如此以為。只是……”
“幸而那靳輔把山東河南一帶的治水工事筑好了,往年總是這兩省洪水最為嚴(yán)重的。”
“此番只有江蘇一省遭災(zāi),咱們就有更多的銀錢物資來救助災(zāi)民,應(yīng)該慶幸才是啊!
陳文心的安慰總是比旁人的中聽,皇上的面色和緩了一些,“靳輔已經(jīng)趕往宿遷,朕要親自監(jiān)督此次工程!
不僅是靳輔,兩江總督、漕運(yùn)總督并江蘇一省的巡撫、知府等大吏都在宿遷等著迎駕。
單是近兩日派來送信的隊伍,就已經(jīng)有近百人,全都跟在他們的隊伍之后隨行。
見她面露擔(dān)憂之色,皇上安撫道:“你不必害怕,雖然各地都遭了洪水,安全的住處還是有的,朕不會讓你有事。”
“玄燁且擔(dān)憂自己罷!”
她不服氣地撅嘴。
她身為宮中嬪妃,到時肯定是待在住宿之地的;噬弦H自監(jiān)工,就要到洪水發(fā)生之處去查勘。
要是一不小心有河水再度決堤,豈不是十分危險嗎?
從泰山到宿遷,原是三日的路程,硬是日夜兼程地縮短到了兩日。
陳文心已經(jīng)練就了在疾馳的馬車上睡著的本領(lǐng),當(dāng)然,這還得夸皇上這個人肉抱枕好。
待到接近宿遷,只見遍地瘡痍,盡是混黃的洪水淤積在水洼之地。
幾處官道都被洪水擋住了,幸而報信的人之中有熟識當(dāng)?shù)氐匦蔚模@路到山中,最后到達(dá)了宿遷縣城。
早有人快馬加鞭趕往縣城通報皇上的行蹤。
待他們趕到之時,城門外密密麻麻站了一大堆,身著藏藍(lán)色地方官員補(bǔ)服的人。
除了身著官服的人外,還有官服差役,當(dāng)?shù)赝捅,鄉(xiāng)紳士宦……
宿遷只是一個縣城,地面經(jīng)過洪水沖擊形成了一些淺河流,城門外那點(diǎn)地方幾乎都站不下人了。
陳文心從車簾的小縫里往外看,就看到有人站在河對岸,還有人站在臨時搭建的小橋上。
這場面可謂人山人海,比起皇上在京城中游幸清華園的場面,都毫不遜色。
為首一個頭戴藍(lán)寶石頂戴花翎之人上前,他身后跟著兩個頭戴紅珊瑚頂戴的官員亦步亦趨。
陳文義咦了一聲。
紅珊瑚頂戴的品級高于藍(lán)寶石頂戴,怎么這個為首的戴著藍(lán)寶石頂戴,倒讓戴紅珊瑚的跟在他屁股后頭?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人恐怕就是被貶為河南巡撫,實(shí)則還在掌管治河總督之職的靳輔了。
皇上對他格外信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貶官,不過是為了給前明遺老一個交代。
這次處理的又是洪水之事,誰也沒有靳輔更明白,當(dāng)然把他推到首位。
果然見頭戴藍(lán)寶石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微一抬頭,露出了他黝黑的面目。
陳文心不由得懸心,這靳輔看起來得有五六十歲了吧?
這個年紀(jì)還擔(dān)任治河之責(zé),沿河地帶到處跑,真是辛苦得很。
靳輔沖著馬車下拜,朗聲道:“臣河南巡撫靳輔,請皇上圣安。”
這一聲出,他身后的人山人海齊齊下跪,山呼請安。
這一回陳文心還沒下馬車,皇上自己個兒開了車門就下了車。
陳文心只好跟在他身后,由李德全扶著她下了車。
一下車,她腳上就沾到了地面潮濕的黃泥。
皇上大步上前扶起地上的靳輔,“靳卿免禮,如今城內(nèi)災(zāi)情如何?”
靳輔從地上爬起來,官服的袍角全是泥水。
他自己用手揩了兩下,一邊揩一邊回復(fù)皇上,“宿遷是治河重鎮(zhèn),一應(yīng)填充石塊沙包俱全。只可惜洪水半夜突發(fā),許多百姓毫無防備,被沖進(jìn)了水中。”
他憤憤道:“再晚半月,臣就能把河堤修筑完成!臣有罪!”
皇上對這靳輔顯然是十分親近,就連靳輔在他面前揩泥水皇上都不介意。
陳文心觀察了一番,她發(fā)現(xiàn)其他官員下跪時身下都有墊子鋪在泥地上,只有靳輔是直接跪下去的。
——他的身上,原本就很臟。
從衣襟到袖子,從袍子到鞋子,上頭都沾滿了或新或陳的泥漬。
有的還淌著水,有的已經(jīng)干涸了。
可見他這幾日,應(yīng)該是一直守在洪水前線指揮抗洪的。
靳輔看見了皇上身后的她,想著傳信回來的人說皇上是帶著勤嬪娘娘一道出巡的,想必眼前這位面覆白紗的女子就是了。
他待要跪下,陳文心看見他的眼神連忙出言阻止,“大人休要多禮,如今還是治河要緊!
靳輔一愣,聽她這話并非客套的語氣,也就不再拘禮了。
“皇上,下處安排在臣在淮安府城的府邸,皇上舟車勞頓,不如先去歇息?”
宿遷隸屬江蘇淮安府,為縣制。
說話這人是兩江總督史貽直,皇上皺眉道:“從宿遷縣城到淮安府城,須得多少時辰?”
“回皇上,快馬兩個時辰,馬車三至四個時辰。”
“糊涂!朕欲親察治河抗洪之事,住到淮安府城,朕還怎么察?”
皇上大手一揮,不耐煩道:“在宿遷城中安排下榻之處便是,只要可保安全便是!
史貽直一見著皇上就被斥罵了,面上訕訕道:“臣糊涂,臣糊涂。”
他還不是想著要讓皇上住得寬敞舒適嗎?
就為了這,靳黑臉路上已經(jīng)罵了他一頓了。
靳輔被他們從河邊堤壩抓回來,趕著往城門外迎接皇上。一聽說他給皇上安排的下榻之處就破口大罵。
“皇上是來看治河的,你以為是來游山玩水的嗎?還住在府城呢,你干脆讓皇上住在京里!”
史貽直的臉當(dāng)場就掛不住了,他是個堂堂兩江總督,正二品的官職,能被你一個小小的河南巡撫這樣不客氣地罵嗎?
無奈這靳輔是誰的面子也不給,他才不管你什么官職。偏偏皇上又信任他,還讓他主理治河。
他擔(dān)著治河總督的名,史貽直也奈何不了他,只好作罷。
他不信靳輔的邪,宿遷遍地洪水,皇上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沒想到,皇上竟然真的斥責(z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