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御車之中,朱慈烺一邊和蔣德璟商議國事,一邊挑起車簾,饒有興趣的觀看京師的街景和路邊的百姓,并用心傾聽著京師的市井之聲-叫賣,吆喝,耍把式,茶樓,酒肆,母喚兒,嬰啼哭……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詳,那么的悅耳。
從崇禎十五年到現(xiàn)在,三年多將近四年的時間過去了,大明雖然還沒有大治,但已經(jīng)度過了危險期,不說內(nèi)外戰(zhàn)事的勝利,只說京師的街景和百姓臉上的氣色,就都已經(jīng)不再是死氣沉沉,如喪考妣,而是煥發(fā)出了勃勃生機。
這才是一個帝國王朝,應該有的氣象啊。
此時此刻,朱慈烺微有成就感。
……
進了皇宮,朱慈烺先行沐浴,然后去太廟,向列祖列宗報告此次御駕親征的經(jīng)過和戰(zhàn)績,出來后,馬不停蹄的返回乾清宮,接見群臣,就近日的一些大事,和群臣進行商議。
年關已到,最近朝廷一直在忙乎的大事,除了支援前線作戰(zhàn),籌集所有,將糧草柴薪,源源不斷的運往塞外前線,保證大軍后勤無憂之外,另一件就是明年的總預算----剛才和首輔蔣德璟在御車之中時,朱慈烺先贊許了蔣德璟杰出的后勤組織能力和大局掌控,若沒有蔣德璟領導內(nèi)閣調(diào)配謀劃,為大軍籌集所需的糧草和柴薪,此戰(zhàn)就不可能勝,而沒有蔣德璟在國政上面的操勞,朱慈烺也不可能甩手政事,專心于軍事謀劃。
這也是朱慈烺要和蔣德璟同乘一車,給他最高榮譽的原因。
而在贊許和感謝蔣德璟的辛苦之后,朱慈烺后續(xù)和他討論的,就是明年的總預算問題了。
大明朝廷的預算制度是去年剛剛建立起來的,今年施行了一年,效果不錯,內(nèi)廷司禮監(jiān),六部衙門,都察院,太仆寺,大理寺,鴻臚寺等九卿衙門,連同五軍都督府,在內(nèi)閣的嚴厲督導之下,其開支用度,基本都在預算之內(nèi),但軍費開支卻是大大超過了年初的預算,算上兵部原本就有的預算,今年實際的軍費開支比預算足足多花了三百萬兩銀子!
這其中,除了年初年尾,湖廣和張家口的兩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以及遣散安置左良玉兵馬所需的糧餉之外,陜西孫傳庭的軍費開支,也是一個大數(shù)目。
而今年的總預算,本身就有三四百萬的缺口,是隆武陛下從內(nèi)廷庫撥出三百萬兩,才補上這個窟窿的,現(xiàn)在軍費又多花了三百多萬兩,等于大明朝廷只是今年一年,就有六百多萬兩銀子的虧空,而今年一年的歲入,內(nèi)廷加外廷,所有糧米都折成銀子,也不過才兩千萬兩出頭,等于虧空將近歲入的三分之一。
這樣花錢的速度,是大明朝所不能承受的,加上陜西流賊已滅,李自成張獻忠先后身死,因此所有朝臣和言官們都一致認為,遼東軍費或不能減,但明年陜西的軍費必須減少,朝廷應該將孫傳庭秦兵精銳連同孫傳庭本人都調(diào)往遼東,以盡快和建虜決戰(zhàn),收復故土。
這種想法自從隆武帝南下剿滅左夢庚和張獻忠之后,就在朝中涌現(xiàn),群臣紛紛上疏。
但這些奏疏送到隆武帝面前,卻都被隆武帝以“時機不到”四個字而打發(fā)。
為什么說時機不到?
不是秦兵戰(zhàn)力不行,也不是孫傳庭統(tǒng)率有疑議,而是大明朝現(xiàn)在沒有錢糧啊。
----打仗打的是錢糧,是后勤,尤其遼東遼闊,補給線漫長,沒有積攢到足夠的錢糧,沒有修建足夠多的道路,沒有絕對的碾壓兵力之前,朱慈烺是不會輕易發(fā)動遼東之戰(zhàn)的。這三個要素缺一不少,朱慈烺不想重演薩爾滸大戰(zhàn)的悲劇,以及隋煬帝不經(jīng)萬全準備,輕易征伐遼東,以至于連續(xù)失敗,導致亡國的教訓。
----大國不可輕戰(zhàn),如果要戰(zhàn),必是雷霆之擊!
現(xiàn)階段遼東只宜固守,朱慈烺沒有在遼東出擊的打算。
何況秦兵思鄉(xiāng),在不準備大戰(zhàn)的情況下,將秦兵調(diào)到遼東,不是明智的選擇。
見皇帝不同意將秦兵調(diào)到遼東,就現(xiàn)在大明的國力和財力,也的確沒有能力在遼東發(fā)起大戰(zhàn),于是群臣退而求其次,紛紛上疏,認為秦兵既然不能調(diào)往遼東,那就應該裁減一部分,以節(jié)省軍費。
但隆武帝還是不準。
“秦兵乃我朝勁旅,國家未平,隨時都會有戰(zhàn)事,豈有輕裁的道理?”
于是,孫傳庭和秦兵不但沒有被調(diào)往遼東,而且也沒有被裁減。
對此,群臣頗有異議,反對的奏疏源源不斷的飛進通政使司,繼而到內(nèi)閣。
內(nèi)閣卻是默默。
----一般臣子不知道,但內(nèi)閣五輔卻是明白,陛下不同意裁減秦兵,除了要在遼東使用之外,其實也是操了收復河套的心思,當年,三邊總督曾銑上疏請復河套,提出的就是六萬兵馬,再補充山東槍手兩千人,計劃在春夏之交時帶五十日糧,水陸交進,討伐套虜,收復河套,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套患和獲取這一大片的肥沃之地。
注:當時明廷中提議恢復河套的大臣不在少數(shù),很多人按照舊有的戰(zhàn)術構想,認為如果要恢復河套,須用兵三十萬,攜糧三百萬石,馬步水陸齊進。
曾銑的六萬兵其實是極省的,但最后依然沒有被朝廷接受。
曾銑所說的六萬兵,就是六萬車營火器兵,現(xiàn)在孫傳庭在陜西所練的,正是車營兵,而且和一百年前相比,在接受了一部分的兵仗局所生產(chǎn)的遂發(fā)鳥銃和鎮(zhèn)虜廠的新式火炮之后,車營威力只增不減。
曾銑、孫傳庭,兩人雖然是不同時期的不同的三邊總督,但都是人杰,其戰(zhàn)術戰(zhàn)略,頗有相通之處,以曾銑當年定下的計劃為藍本,孫傳庭再加以完善和補充,以同樣的六萬兵馬,加上土默特蒙古騎兵的幫助,收復河套,是有相當可能的。
而對于收復河套,最初的時候,內(nèi)閣五臣全部反對,軍機處也有不同的意見,認為遼東未平,不宜再開另一個戰(zhàn)場----這些年來,河套的鄂爾多斯蒙古雖然也屢屢興兵犯境,但規(guī)模都不大,何況河套遙遠,不能威脅大明的中心,非心頭之患,大明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去招惹鄂爾多斯蒙古。
但這一次張家口塞外之戰(zhàn),卻改變了他們的一些想法。
因為就在隆武陛下率軍和建虜蒙古聯(lián)軍在烏克尓河大戰(zhàn)之時,陜西發(fā)來緊急軍報,原來,鄂爾多斯蒙古忽然犯邊,其兵馬眾多,攻勢猛烈,是幾十年來少有的。
內(nèi)閣軍機處大臣都是人精,不用想他們就能明白,鄂爾多斯蒙古這般的反常,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要配合建虜多爾袞對張家口的攻擊,看起來,多爾袞在出征之前,就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鄂爾多斯蒙古,令他們攻擊延綏、寧夏、甘肅(三邊)了,以后但是有事,鄂爾多斯蒙古說不得還會策應建虜人,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鄂爾多斯蒙古是非拔除不可的,最起碼也得將他們打痛打疼,如此才能有抽調(diào)秦兵離開三邊的機會。
而就在三邊戰(zhàn)事爆發(fā)的前幾天,孫傳庭明年的預算書送到了京師,戶部官員一看,發(fā)現(xiàn)孫傳庭來年所請的軍費非但沒有少,反而比今年還多了十萬兩,消息傳出,群臣頓時嘩然---李自成張獻忠都滅了,你孫白谷還要那么多的軍費干什么?
這些日子里,朝臣言官們對孫傳庭非議不斷,紛紛要求駁回孫傳庭的預算書,甚至有人彈劾孫傳庭擁兵自重。
事情重大,內(nèi)閣不敢輕易決斷,于是蔣德璟急急令人將孫傳庭的預算書和一些重要的奏疏,送到張家口烏克尓河前線,請陛下決斷。
“陛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寅吃卯糧終究不是一個辦法,在朝廷歲入緊張,虧空巨大的情況下,臣以為,陜西的軍費該收一收了,西北只是癬疥之疾,遼東才是心腹之患,朝廷的錢糧,應優(yōu)先用到遼東,孫白谷的兵,要不調(diào)到遼東,要不進行裁減,舍此,沒有他法啊!
在御車里時,蔣德璟語重心長的諫言。
朱慈烺知道他的意思,更知道朝臣們對孫傳庭的不滿,但裁撤秦兵卻是他不愿意的。
“閣老的意思,朕明白。但西北的虜患也不可不平……這樣吧,明年孫傳庭多請的十萬兩銀子,全部從內(nèi)廷庫拿,內(nèi)閣和戶部,按去年的軍費審核就可以了!敝齑葻R道。
“陛下……”
朱慈烺擺手:“不要說了,就這么定了,”
蔣德璟卻依然拱手,表情凝重:“臣必須得說。恕臣之言,陛下欲收復河套之心,臣已經(jīng)明了,然事有輕重緩急,擇其重者先為之,其不重者后為之,河套之戰(zhàn)一旦開始,非一日所能結束,一旦陷入鏖戰(zhàn),僵局難解,朝廷于遼東之外,又多了一個創(chuàng)口,到時,一個遼東,一個西北,東西兩頭牽制,朝廷怕就更是難為了啊。”
“再者,河套塞外之地,就算取了,于大明又有何益呢?”
朱慈烺深深望著蔣德璟:“閣老所慮是持重之言,然要想平定遼東,非一年兩年所能成功,需得做好長期作戰(zhàn)的準備,不瞞閣老,但是能成功,朕不惜以十年為等待!而要保證遼東的勝利,除了兵馬糧草之外,還需要修建大量道路,準備大量的騾馬,以保障后勤,雖然張家口安寧,土默特歸順,我大明已經(jīng)能獲取到相當數(shù)量的戰(zhàn)馬,但朕以為,這還遠遠不夠。”
“自我大明開國以來,河套之患就一直沒有平息,為此,我大明不得不設置了三邊,每年耗費糧餉無數(shù),世宗皇帝時,曾銑請復河套,可惜為奸臣所害,現(xiàn)在孫傳庭在陜西練兵六萬,其兵馬和統(tǒng)帥之能,都可與曾銑相當,更有土默特人的相助,因此朕以為,這可能是上天賜給我大明又一次收復河套的良機,一旦調(diào)走孫傳庭,或者是秦兵,良機就有可能會錯失!
“一旦收復河套,不但能獲得大量戰(zhàn)馬,可以支援遼東,更能解除三邊之患,移民屯邊,解決陜西河南等地的流民之苦,如此我大明就可以將全部的兵力和財力,都投入到遼東!
“至于收復河套可能會陷入僵局,這一點,朕不是沒有想過,因此朕已經(jīng)決定,召孫傳庭入京述職,當面和他詳談,如果他心中沒有把握,或者他的計劃不能為軍機處所通過,收復河套之事,就暫時放下,秦兵裁減一半,剩余一半,擇機調(diào)往遼東,閣老以為如何?”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但陛下依然不肯放棄收復河套的念頭,蔣德璟心知無法再勸,只能憂慮的點頭:“陛下圣明!
……
在御車里,朱慈烺和蔣德璟能開誠布公的懇談,但到了乾清殿,面對座下的群臣,他卻不能輕易吐露自己的真實意圖了--雖然在場的除了左都御史,右都御史這兩個言官頭子,言官主力根本不在現(xiàn)場,只有六部堂官和一些重要朝臣,但他們對孫傳庭的不滿和攻訐,依然很強烈。
朱慈烺一直默默,不輕易顯示自己的態(tài)度,直到朝議結束,他才令王之心宣讀詔令,令孫傳庭在擊退鄂爾多斯蒙古之后,立刻回京面圣。
而陜西軍費之事,內(nèi)閣和戶部暫時略過不議,待孫傳庭回京之后,再視具體情況而定。
對于隆武帝的決定,群臣雖然不滿意,但可勉強接受,最起碼,朝廷沒有直接同意孫傳庭的預算書,這一大筆的銀子,能省還是不能省,他們還有努力的空間,當然了,如首輔蔣德璟等聰明人卻是明白,除非是有意外,否則這一大筆的軍費,終究還是省不了的……
陜西軍費暫時略過,明年的總預算也就沒有大的阻礙,可以完成通過了。
今年和去年相比,歲入增加了一百多萬兩,其中,只鹽稅一項就增加了一百萬兩---朱慈烺為太子時,在他的立主之下,鹽稅就已經(jīng)開始推行改革,等到他繼位之后,對于鹽稅更是大刀闊斧,到今年,鹽稅改制已經(jīng)在全國全面推開,清點、凍結鹽引,廢除人頭鹽稅,全部改以出廠稅,推廣新法制鹽,廢除鹽商鹽號的世襲,改以官行專賣,穩(wěn)定鹽市,嚴打私鹽……多管齊下之后,全國鹽價持續(xù)降低的同時,朝廷的鹽稅卻是在穩(wěn)步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