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直往養(yǎng)心殿的方向而去。
臨近之時,遇得一名內(nèi)侍,那內(nèi)侍見得鎮(zhèn)國公,驚詫之下連忙行禮。
視線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渾厚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皇上此時可在寢宮之中?”
“回國公,陛下不在養(yǎng)心殿內(nèi)……”隱隱約約看著對方腰間的佩刀,內(nèi)侍有些緊張地答道:“今日陛下開了早朝,同百官議事,此時尚在金鑾殿……”
聽得此言,鎮(zhèn)國公微微皺眉。
什么叫今日開了早朝?
意思是平日里輕易連早朝也不上了嗎?
當下局勢如此,亂狀頻發(fā),皇帝卻連每日早朝都做不到,反倒將心思都用在耍弄詭計之上,主次輕重可算是叫他給顛倒了個徹徹底底!
這他娘的不造反說得過去?
“既然陛下不在寢宮內(nèi),國公不妨先去御書房內(nèi)等候歇息,由我等前去向陛下通傳!币慌愿氖绦l(wèi)恭聲建議道,邊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氣——鎮(zhèn)國公佩刀進皇上寢宮,這事怎么想怎么叫人膽戰(zhàn)心驚……
好在陛下不在養(yǎng)心殿。
如此之下,若能將人先引去御書房,他也好去金鑾殿報信。
孰料卻見老人轉(zhuǎn)了身,道:“不必了,老夫直接去金鑾殿便是!
他要辦的事,若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那就更是再合適不過了——
見老人大步而去,侍衛(wèi)趕忙向那尚且不明所以的內(nèi)侍使著眼色,低聲道:“走小徑,速去金鑾殿告知陛下……”
內(nèi)侍一怔之后,忙不迭點頭。
金鑾殿內(nèi),人聲嘈雜。
初秋時節(jié)若遇著個好日頭,正午也必是燥熱的,殿內(nèi)百官聲音交雜喧囂,偶有爭執(zhí)聲起,更叫這燥熱感一再升高。
慶明帝的臉色一直是沉著的。
今日之所以早朝,實因諸事堆積如山,而這些事情里,竟沒一個可以稱之為是好消息的……
先前那個跟著災(zāi)民一起反了的明州知府章云隨,如今據(jù)著一方城池,竟又有周遭數(shù)縣勢力相繼投去,時至今日已是糾集了一伙不小的勢力,以至于朝廷派去鎮(zhèn)壓的欽差竟也沒能討到絲毫便宜!
還有被他派去滇州討伐洞烏的劉升,還未同洞烏開戰(zhàn),便先在收編敬王府兵馬之事上遇了挫,簡直是廢物一個!
再有便是昨日城外發(fā)生的那場騷亂——
朝廷設(shè)下的粥棚在施粥時,遇到了個鬧事的災(zāi)民,聲稱每日一碗粥里統(tǒng)共沒十粒米,且有許多人根本分不到,官府所謂的施粥只是在做樣子……言辭可謂惡劣大膽至極。
而就在官差欲將此人制住時,卻引得一群災(zāi)民一哄而上,一片混亂中,有官差被打傷,甚至那些災(zāi)民還趁亂搶走了粥棚里存放的米糧!
瘋了!這些不知滿足的螻蟻簡直全都瘋了!
諸如此類的消息,他今日已聽了不知多少個!
一道道聲音,全都在讓他拿主意,想對策!
群臣的聲音伴著層層熱浪往他面前推著,擠著,甚至叫皇帝覺得難以喘息,他緊緊攥著手中奏折,卻漸漸覺得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氣,指節(jié)處莫名隱隱作痛。
而這時,吏部尚書站了出來,手持牙牌便要開始稟事——相較于還能坐著的皇上,他們才是真的累,一站便是半日,早食也未來得及用,腹中空空,耳邊嗡嗡,可有些事情實在是拖不得,今日不趁著機會商定下來,還不知要堆到幾時。
局勢再不妙,皇帝再叫人失望,但在其位一日,便還需認真謀事。
然而這位尚書大人還未來得及開口時,就見一名內(nèi)監(jiān)自殿外疾步而入,行至御階下,行禮稟道:“啟稟陛下,鎮(zhèn)國公入宮求見……”
殿中喧鬧,許多官員并未能聽到這一句,但慶明帝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當即變了臉色。
許啟唯回來了?!
怎會這么快……
且初歸京便進了宮來……
而奉命前去許家傳旨的李吉還沒回來——
短短瞬間,慶明帝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眼神幾變間,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便見又有一名內(nèi)監(jiān)快步而來,稟道:“陛下,鎮(zhèn)國公在殿外求見——”
已經(jīng)來了!
慶明帝強壓下心頭仿佛出于本能的不安:“宣……”
那跪地報信的內(nèi)侍則起身退了出去,并在心里納悶,他分明抄的是近道來著,怎么他前腳剛到,鎮(zhèn)國公后腳也到了……就憑這腿腳,便是再領(lǐng)二十年兵怕也不成問題吧!
也難怪近來宮中偶有傳言,都說陛下忌憚鎮(zhèn)國公,而鎮(zhèn)國公在東元城病倒之事另有蹊蹺……
“宣——鎮(zhèn)國公入殿覲見!”
內(nèi)監(jiān)的高唱聲叫殿內(nèi)為之一靜。
宣……誰?!
——鎮(zhèn)國公?!
是他們聽岔了還是?
百官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殿門的方向,正午日光刺目,身披烏甲的高大身影跨過殿門,一步步走進了眾人的視線中。
這一瞬,殿內(nèi)再次變得嘈雜起來,更甚方才。
“鎮(zhèn)國公回京了?!”
“這是何時的事……”
“怎絲毫都不曾聽聞……”
有些官員交頭接耳起來,皆覺驚異難當。
他們之中,不乏有自認得了不為人知的消息者——不是說鎮(zhèn)國公已經(jīng)死了,許家人趕去東元城實則是為扶靈歸京嗎?!
那現(xiàn)下這是見鬼了不成!
相較之下,早已得了皇帝吩咐要加強京畿防守的紀修就沒太多驚訝了,若說僅存的一絲,便是不懂鎮(zhèn)國公為何竟會選擇此時進宮。
“臣,參見皇上!
老人在殿中抬手行禮,手中握著的明黃絹帛分外顯眼。
慶明帝也一眼便看到了,心情起伏間,然當著百官面前,卻也只能做出驚喜之態(tài):“國公回來了?!”
“是,老臣回來了。”——讓皇上失望了。
慶明帝依舊滿面喜色:“國公既是返京,為何不叫人提早傳信給朕,朕也好與眾卿一同親迎國公凱旋!”
鎮(zhèn)國公在心底冷笑連連。
他回不回來,皇帝心里會沒數(shù)?
但他還需將這最后一場戲,完完整整地演完——這是他此次回京,與燕王所約定好的,要做的第一件緊要之事。
“周侍郎應(yīng)當已叫人傳信回京,只是臣歸京心切,路程趕得緊了些,想是快了一步。”老人的聲音聽起來沒有起伏,面色卻透著一股叫人生怯的冷肅之感。
慶明帝看在眼中,嘴上只道:“原來如此,按說國公抱病在身,本不必急于趕路。對了,不知國公的身體現(xiàn)下如何了?可還有何不適之處?”
“多謝陛下關(guān)切,臣已無礙!
慶明帝遂欣慰點頭:“如此便好——”又興致勃勃地道:“此番國公能平安歸京,朕心甚安……朕今晚便于保和殿內(nèi)為國公設(shè)下慶功宴,以賀國公麗族之戰(zhàn)大勝而歸!”
真要論起來,在如今這一眾不順之事中,贏了麗族,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消息,至少可保東邊數(shù)年安穩(wěn),亦有震懾眾勢力與安穩(wěn)民心之用。
可偏偏打贏了這場仗的人、他的肉中刺,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他倒甚至寧可此戰(zhàn)落敗,最好是讓許啟唯死于此役,叫世間再無許啟唯此人,再無所謂戰(zhàn)無不勝的‘許’家軍……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有足夠的余力去解決最大的隱患與威脅!
可偏偏變故頻出,他現(xiàn)如今還不得不謹慎試探戒備,力求要先穩(wěn)住這頭危險的猛獸。
“慶功宴就不必了,如今大小戰(zhàn)事不斷,不宜為此等事鋪張,臣當作表率!辨(zhèn)國公說話間,雙手將那圣旨捧起,直視著皇帝,道:“若陛下當真覺得臣尚有些許薄功,還請將此賜封臣家中孫女進宮為妃的旨意收回——”
慶明帝面上笑意凝滯。
此番進宮,竟是為當眾抗旨來了么?
而此言一出,殿內(nèi)頓時氣氛再變。
皇上竟下了旨要賜封許家姑娘進宮為妃?!
這……
這不胡來嗎?
那小姑娘今年應(yīng)不過十六七歲而已,又是被鎮(zhèn)國公捧在手心兒里的,甚至先前還有傳聞鎮(zhèn)國公曾放話要孫女自己挑選日后的親事——如此這般,怎舍得將小姑娘送進宮去?
換作旁的人家,出個妃子,或是榮光,但鎮(zhèn)國公向來隨性,想來根本不會將這些放在眼中。
更何況,這件事,細思之下,又豈止是表面看來那么簡單?
殿內(nèi)沒幾個人是傻的。
鎮(zhèn)國公這般模樣顯然是剛進京,還未來得及卸甲,便帶著圣旨進宮來了,可見這旨意也是剛送到許家……
選在這等時機,如此著急且突然,皇上這道旨意當真是出于對鎮(zhèn)國公府的‘器重’嗎?
小姑娘若當真進了宮,等著她的,等著許家的……又會是什么?
在這一點上,紀修的想法又和眾同僚不一樣了。
皇上要許家那小姑娘進宮……
其中用意固然不難猜測。
但想到那小姑娘的作風與氣場,他總覺得……若對方當真進了宮的話,先出事的究竟是許家還是皇上恐怕還說不好,到頭來指不定誰才是人質(zhì)呢。
這么一想,鎮(zhèn)國公的拒絕,說不定是讓皇帝免去一劫?
這些念頭在腦海中出現(xiàn)后,紀修不禁覺得自己在許家人的淫威之下,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層面似乎都已深受其害。
而此時慶明帝的臉色就十分精彩了。
百官們低低的議論聲,似有若無的隱晦視線,都叫他覺得如被架在了火上烤著。
這賜封之事,成且成了,眾人在背后如何議論都不重要——
可現(xiàn)下許啟唯卻當眾將此事剖明,又要他收回旨意……這同往他臉上扇耳光有何分別!
不可明言的心思仿佛當眾被揭穿,慶明帝憤惱之余,心底又有不安——他的視線落在老人腰間的佩刀上,緩緩抿直了唇線,怒氣與懼意一同翻騰著。
“陛下賜封,乃是龍恩浩蕩——鎮(zhèn)國公初一回京,竟就要抗旨不成?”一直未有出聲的夏廷貞聲音冷然:“且攜兵刃近御前,國公這種種行徑,莫不是有不臣之心!”
這擲地有聲的質(zhì)問,叫殿中的氣氛霎時間變得劍拔弩張。
甚至若鎮(zhèn)國公接下來的回應(yīng)但凡有絲毫印證這所謂不臣之心說法的痕跡,或便會有侍衛(wèi)沖進殿內(nèi)以此為由將其拿下……
慶明帝也幾乎暗自繃緊了身軀,直直地看著殿中之人。
這一刻,他的腦海中有著一個危險而充滿誘惑的念頭……
借機扣下許啟唯,迫其交出兵符!
或者……直接殺了!
夏廷貞顯然亦有此意,方才之言便意在激怒。
都在等著,試探著那頭猛獸究竟是否會亮出尖齒與利爪……
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仿佛已在拉近。
看著夏廷貞,鎮(zhèn)國公面上皆是不忿:“不臣之心?我若有不臣之心,今日又豈敢只身進宮!”
而后,轉(zhuǎn)回頭面向皇帝:“十余萬許家軍,此時就守在京外各營之內(nèi),這一守便是近二十年……難道這都不足以表老臣的一片忠心嗎!”
忠心……
慶明帝只覺得一股寒意頃刻間從頭到腳貫穿全身。
讓他如墜冰窟,卻又詭異地冷靜了下來。
是表忠心,還是在威脅?
十余萬許家軍……
這是在提醒他,早在進宮之前,便已安排好了一切嗎?
慶明帝倏地露出笑意。
“朕自然是信國公的……”
他當然信。
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的煞神,豈會做不出魚死網(wǎng)破之舉……
遲早該死的人,殺且殺了,他貴為一國之君卻沒辦法陪對方賭這樣一場爛局……
“陛下肯信老臣就好!辨(zhèn)國公繼而道:“而臣之所以佩劍進宮,不為其它,只圖自保而已——眾所皆知,夏首輔乃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若設(shè)法對老臣下死手,老臣只恐怕沒有還手之力!只圖有刀在手,尚可拼死一搏罷了!”
這話尖銳直接,矛頭竟是直指夏廷貞。
夏廷貞當即皺眉,目色冷厲看向鎮(zhèn)國公。
對方今日進宮之舉處處都顯蹊蹺,竟一時叫他看不透這破葫蘆里到底是賣的什么藥……!
他定聲道:“夏某不解國公何出此言——”
鎮(zhèn)國公冷笑一聲:“夏首輔當真不解嗎?”
慶明帝眉心微皺,亦覺有幾分霧里看花之感,暫時耐著性子,不動聲色地道:“國公,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
“臣不認為會是誤會。”鎮(zhèn)國公肅容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先前在東元城內(nèi)并非是病倒,而是被人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