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局前的汽車站那里,早就闃無人跡,在那里,肖未晞孑然一人在冰冷的街旁。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兩個小時之前告訴宋琪:“琪琪啊,你也長大了,該離開爸爸媽媽一段時間了,跟你的爺爺奶奶回花城去吧,琪琪啊,媽媽要忙大人的事情了,可能就顧不上你了,你要聽你爺爺奶奶的話……”她抱起女兒哭了起來。
“我們不回花城了,”宋學津的父親說,“你還懷著孩子,只要爸還有一口氣,肯定不會讓你一個人做的!
“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肖未晞抱著女兒哭了起來,“爸媽,他們能把宋學津抓進去,肯定就能把我抓進去,你們都會受牽連,你們還是回花城吧,我哪怕死在警局門口,都要把他給帶出來!
她的靈魂緊張,她遺忘了她是怎樣勸說那對兩鬢斑白的夫妻帶著自己的女兒離開的。她像是銀河中的風,在一片空殼之中無盡地打轉著。
直到警員用宋學津的手機給她發(fā)來了去水城大學的話后,她懸空的心才有了塵埃落定之感,幾天里,她晝夜顛倒,精神恍惚,她終于想到了在南方有一個叫水城的城市,那里把她養(yǎng)大,那里有她的摯友。那里沒有獨角獸的傳說。
好多年之后,肖未晞帶著彷徨和惘然來到了這個同樣是石英建筑,同樣被稱作水城,同樣矗立著水城大學的城市。
水城像是流亡的天使一般,在遷徙途中,每走一步身上就會多出一個泥點,最終當她發(fā)覺自己足夠丑陋而且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之時,她就在那里反思旅程的意義,安營扎寨,祈愿在她曾經走過的路上,開出一朵花來。
即使是冬季,那個被稱為水城的城市依舊酷熱,肖未晞站在水城大學的門前,一切都變了。她在學校里搜尋那個可能是譚玉涵實驗室的地方?墒且磺械囊磺卸甲兂闪四吧臉幼。
一路上,她問了無數(shù)看起來像是教員的人,他們都擺擺手表示從未聽說譚玉涵這個人。正當她徘徊在無邊無際的石英房屋時,收到了她一上午都打不通的電話。
“譚玉涵妹妹你在的!
“嗯……”對面?zhèn)鱽硪环N羸弱到極點的聲音。
“我在水城,我現(xiàn)在就在水城,你在哪一塊?我去找你!
對面一陣沉默,好長時間之后傳來了一男人的聲音,“肖未晞是你嗎?我是袁派明,我們沒在水城了。我們在水城本來該在的地方!
在肖未晞三十一歲那年,她重新來到了那個有著她生命一大半時光的“水城”,那里同遠郊已經沒有分別了。再一次地成為了昆蟲蝙蝠與種種動物的棲居之所,但奇怪的是,驢城的荒園給了她假水城給不了的安靜與祥和,她站在那片荒園里,回憶起了她的出生、她的母親、把她帶大的張叔叔、她與葉大國和楚小斌的迷惘時代、她把譚玉涵綁架、把宋學津帶到海邊、互贈故事敞開心扉、她又怎么背叛了宋學津將他逼入絕境、她又怎么毀掉玄武會、怎么改變自己……她記得她把黃發(fā)染回黑色,把紋身洗去的樣子,在水城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改變了。她懷揣著一切美好和幸運走向未來,走向她愛的世界;此時此刻,她重新來到了那片被她拋之腦后的土地里,全身縈繞著那片土地的故事,不禁再次嗚咽起來。
在肖未晞抵達那個無菌艙之前,一個衣著整潔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先來到了艙門前,她的身后是一架老舊的大提琴。今天是譚玉涵的第五次化療了,她的身體也不知道還會挺過多少次。
老人坐在袁派明的身邊問:“里面的病人怎么樣了?”
袁派明凝視著老人的面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能為她拉一首曲子嗎?”袁派明輕輕地點頭。
老人拍拍落在琴上的灰塵,奏響了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瞬間,在她那銹跡斑斑的大提琴里走出了哀傷的音符,低沉而奢華,哀傷而高雅,像是一朵朵的木槿盛放在陰暗的長廊里,冬日里的斜陽追隨著那些音符將陽光留在超過窗欞的角落。在這個滿是落葉世界,單調的剪影此刻被無限地拉長,長到了可以填充宇宙的星河。
袁派明聽見了無菌倉內的嗚咽聲伴隨著音樂也伴隨著午后的寒意飄動著,他跪在了老人面前哭喊道:“媽!是我把她害了,對不起!我們不想……”他無法再說出一個來,在大提琴渾厚的聲音里,他將額頭貼近冰涼的地板泣不成聲。
那天譚玉涵的母親再次拉住了她女兒的雙手。那雙枯萎的流著冰涼血液的粗糙的手,感受了這個女孩的一生。從呱呱墜地那一刻的稚嫩,到遠離家鄉(xiāng)時的滾燙,再到無菌室里的冰冷。
“媽,我想再聽聽你的琴聲,那琴聲太美了,美到我,現(xiàn)在還愿意活著,再疼也不怕了!
“我可憐的姑娘,是媽對不住你!崩先税阉齻兙o握的雙手移送到了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媽幫你把它暖熱,我的好姑娘,你受罪了!
接下來的病房被拉赫·瑪尼諾夫和大衛(wèi)·波佩爾的音樂覆蓋了。而愛與祝愿治愈著疾病,并憧憬著新的夢。
電話里袁派明聽了肖未晞的講述后,瞬間冒起冷汗來,他告訴了肖未晞實驗室失火的經過,即便他隱瞞了許多地方,也讓對面的肖未晞泣成淚人。三個曾經同甘共苦的人在大起大落命運的驅使下,同時聚集在了那間無菌艙中。他們痛哭、他們自責、他們埋怨著對方為什么不早些開口、他們埋怨著自己為什么隱瞞、他們回憶過去、他們回不到過去。最后,譚玉涵暫停了那個沒有意義的悲傷之曲。
“我們該把宋學津救出來,資料在我的電腦上,”譚玉涵吃力地說:“我們都支持他,我們都相信他,袁派明,我就知道那些資料是證據,我就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趙江南這個王八蛋,肖未晞,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要把他的皮親手扒開!”
“你不能去,我不配再麻煩你了,你要陪著譚玉涵妹妹!
“不,他要去,”譚玉涵坐起身來說,“你還懷著孩子呢,不可以……”
肖未晞這時感到了一種讓她無法釋懷的自責之感,那種虧欠讓她難受到了不能呼吸,無法站立的地步。她跪在了地板上大聲哭泣:“對不起,譚玉涵。對不起,袁派明。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無窮的壓力,缺乏的睡眠和她肚里的孩子讓她在絕望里透不過氣來。
當袁派明把她扶起來的時候,她發(fā)覺自己的眼眶早已浮腫,她自己已經陷入了昏厥的狀態(tài)之中。
是拉赫瑪尼諾夫的曲子把她救醒的,那像星辰一般的音符把的帶回到了她發(fā)覺生命的那個下午。在那個昏暗的機器中,借助探測器的光芒,她重新看到了那片逆熵而行的無垠宇宙。她感到她已掙脫束縛在她靈魂之上的枷鎖,就連那緊張的心靈也在此刻休息下來虔誠地觀賞那個留存于她腦海之中對生命的記憶。
老人結束了大提琴的演奏,走到了她的身旁,輕輕吻了她的前額,“你是一個好女孩,愿上帝保佑你,讓袁派明陪著你吧,去救你的愛人吧。”
陽光經過了每個帶有灰塵的地方,卻潔白無瑕。這時它順著音階爬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
“媽媽,你在那里嗎,媽媽,你離我太遠了,我好想你!”
“不怕,不怕,我的女兒,媽媽就在這里、媽媽永遠愛你!
在天空充滿暇光的第二天,袁派明帶著資料,與肖未晞一起開始了前往北京的漫漫長路。望著袁派明的背影,譚玉涵的母親又拉起琴來。
“傻閨女,你怎么嫁給了這么一個男人……”
“比你嫁得好,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