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學(xué)津蘇醒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正躺在實驗室的地毯上,那地毯很軟很軟,讓他的全身無比放松。他從未以這樣的角度看他租來的實驗室,那一臺臺復(fù)雜有序的機器都在井然有序地運作著。他下意識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一切安然無恙,甚至還散發(fā)出了營養(yǎng)液的香氣。
他看見了躺在他旁邊病床上的鄭湘,鄭湘看見他醒了,沖著他甜美地笑了,那抹笑容包含著她數(shù)年來都不曾有過的舒適與健康。他也朝著鄭湘笑了,笑過之后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他成功了,他戰(zhàn)勝了病魔,并且自此變成了一個充盈的人。他的笑也如同鄭湘一樣充滿著靈性和愛,以引領(lǐng)他們的靈魂走向開朗與光明。
突然門被一腳踢開,隨即而來兩朵禮花開在了他們的頭上,“大科學(xué)家醒嘍,我們的大科學(xué)家,大英雄醒嘍!”袁派明大聲吆喝著闖了進來,肖未晞第二個進來,她可不會輕易地放過宋學(xué)津,只見她手拿禮花對準了宋學(xué)津的腦門,然后又是“砰”的一聲,禮花里的彩色塑料紙塞了宋學(xué)津一嘴,他立馬罵道,“他娘的,什么東西!”
“喂!宋學(xué)津先生!你還不知道嗎?咱們已經(jīng)成功了!今天晚上我要開掉苔城所有的香檳慶祝!”不等宋學(xué)津反應(yīng)過來,鄭勇和孫蘭掂著滿滿的高檔煙酒和苔城的土特產(chǎn)趕來,他們兩人竟“撲通”兩下跪在宋學(xué)津的面前,嘴里哭喊著,“恩人!恩人吶!”
這個舉動可給宋學(xué)津急壞了:“快把他們拉起來!”譚玉涵、袁派明、肖未晞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起來了這對夫妻,要不是他們反應(yīng)快,也許這對夫妻的額頭都要磕在冰涼的地板上了。
“你是不知道啊,宋學(xué)津,昨天我?guī)е嵪婷妹脧?fù)查過了,她的什么Friedreich型共濟失調(diào)完全好啦,一點后遺癥都沒留下!宋學(xué)津你把她救活了!”袁派明興高采烈地說。
孫蘭跑到了女兒的身邊,緊緊地抱住她,輕聲說:“沒事啦,沒事啦,乖女兒,乖寶貝,那些哥哥姐姐們救了你的命,你要替爸媽報答他們!
“阿姨,這是什么話呀,妹妹如果想報答的話,就努力去學(xué)習(xí),成為……成為像宋學(xué)津大哥一樣的人,我們才最欣慰!
“這個時候啊,我想我也有必要說幾句,”宋學(xué)津從地毯上坐了起來說,“這也是我第一次的冒險,這次冒險中鄭湘妹妹和我可以算是互相治病了,而她的Friedreich失調(diào)遠遠沒有我的心病嚴重,我是一個對生命了解地極度蒼白的人,我會為了我的瑣事忤逆父母,自殘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有些時候我沒有目標,懶惰、遲疑、拖延、頹廢,浪費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鄭湘妹妹的身體里,我才明白過來這件事,我才明白我的過去到底是有多么傻。我已經(jīng)快二十七歲了,這二十七年里面我說過好多好多跟改變有關(guān)的話,所有的一切都是僅限于表皮,而這次深入骨髓,雖然社會很糟,人性也很糟;但我們生命哪怕是患著絕癥奄奄一息的生命,都是偉大的系統(tǒng)。我會珍重我生命的每分每秒,去做最有意義的事!
“鼓掌,鼓掌!宋學(xué)津就是有文化,同樣的經(jīng)歷,這些話我可說不出來!毙の磿?wù)f。熱烈持久的掌聲隨即響起。
之后孫蘭,叫住了譚玉涵問他們,能不能留在苔城吃頓飯,鄭勇把苔城一個高檔餐廳整個都包下來了,宴請了他所有的生意伙伴,如果他們肯留在苔城吃晚餐,一定給他們在安排最好的桌上。
譚玉涵朝他們笑笑,禮貌地說:“謝謝你們了叔叔阿姨,你們一家人的一片好心我領(lǐng)了。可是,我們還要趕去花城的高鐵呢!彼咽謾C上的高鐵票拿給他們,“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做。”
鄭勇雙手合十“那既然這樣的話,年輕的恩人們,我就不留你們了。觀音菩薩保佑你們,阿彌陀佛保佑你們。”他們像做法事的僧人一般邊流淚邊鞠躬。
宋學(xué)津坐上了輪椅,他看到肖未晞像個沒事人似的大搖大擺地走著,心中不免有些惱火。他頻繁地呵斥著袁派明和譚玉涵扶他下來,可只要他的鞋底一挨地,他的腿就像兩個面團一樣軟在地上。袁派明長嘆一口氣:“哎呀,宋學(xué)津。你要知道,可不是誰都有晞爺這樣的身體的!甭犕辏螌W(xué)津就狠命地拍打自己的腿。半個小時的車程后,他們來到了袁派明父母的房子里。
袁派明父母的房子在高聳入云的大樓里,袁派明剛敲開了門,就一下子跳進他母親的懷抱里,“親爸!親媽!我回家看你們啦!”
他的擁抱讓他母親上不來氣,她把袁派明扔到一邊,“都多少歲的人啦,還這副德性!”
“嘿嘿,忘了給你介紹了,這是譚玉涵,我們的老熟人啦,這兩位就不得了,再過個兩三天我可告訴你,全世界的人都會認識他們,人類的大英雄,宋學(xué)津和肖未晞,我給你,說我們的科研成功了,你們的什么糖尿病,冠心病,風(fēng)濕這些小病全都能給你治好,讓你們活到一百五十歲!”
“天吶!”兩個老人面面相覷,“我兒子的科研這么厲害,你可別騙我!
“騙您干什么呀阿姨!”譚玉涵激動地說,“保守地說,一個星期之后整個苔城,整個中國的報紙啊,廣告啊全都得是他們的那張帥臉!您要是不信就跟我打賭,賭袁派明的頭發(fā)!”
“喂,當著我媽的面呢!”
“好了好了,媽也老糊涂了,你們的事啊,媽管不著嘍,小宋啊,阿姨早就聽袁派明提過你了,他從小就淘氣,給我惹了一大堆的麻煩?隙ㄒ步o你也惹了一大堆麻煩,但他能和小譚能跟著你一起做些造福人類,造福社會的事我很為他高興。袁派明這孩子啊,成不了什么大事的,我們一家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他做一個平凡的,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那天晚上,陰霾又嘈雜的苔城又一次變成了它安靜祥和的模樣,他們六個人共同渡過了這個平凡的新年夜晚。
第二天凌晨他們就要走了,袁派明的父母還在夢鄉(xiāng)的時候他就醒了。袁派明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時,把一個五千元的紅包塞進了他母親的手里?伤螌W(xué)津看見了,他注意到了紅包上的一行蠅頭小字,“久別,望一切安好,勿念!
直到坐上高鐵,宋學(xué)津才察覺到了異樣,那是一趟由上海開往寧夏銀川的列車,而水城該是往東走的,他們的高鐵卻往西開。他在高鐵站的進站口那里大喊:“袁派明,你這個混賬,我們上錯車了!”
“沒上錯。 比她R聲喊。
“水城在東邊啊!你們怎么往西邊去?”
“我們不去水城,我們要去花城,我們要找叔叔阿姨去。”
“哎,你們不能這樣,我爸媽不會原諒我的!”他們這句話一出口可把宋學(xué)津給急壞了,他一下子就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往外面掙扎著。
“怎么啊?我未來的公公婆婆都不讓見嗎?你不讓見,我可要見,我們都走了,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你都這樣子了,看你有本事上哪兒去!
在遠處響起了高鐵的轟鳴聲。
“好了好了,時間不多了,這么多人都要上高鐵,才沒有人跟你耗,兩個選擇,第一,跟我們?nèi)セǔ,第二,留在苔城自生自滅去!弊T玉涵說。
“可是我爸媽不會原諒我的,他們也不會答應(yīng)肖未晞的,我去不又是不痛快。”
“可是你自己說的呀,這次冒險,你又換了一個人,肖未晞也換了一個人。叔叔和阿姨只是不原諒以前的你和她,那你為什么不試著讓他們接受現(xiàn)在的你和她呢!”
高鐵已經(jīng)進站了,艙門徐徐地打開,洶涌的人潮向著車艙擠去。宋學(xué)津沉默不語,因為他深知留給他的反應(yīng)時間不會有太多了,他在痛苦地掙扎著。
“宋學(xué)津,你這是在跟你自己過不去,不是跟你爸媽過不去!”
“宋學(xué)津,那么難的科研項目你都成功了。你離脫胎換骨,徹頭徹尾的改變就差這一點了,你就真的不愿意突破你自己嗎?”
宋學(xué)津凝望著列車,進進出出的人變得稀起來,一排排的汗珠在他臉頰上淌,他終于爆發(fā)了,他勇敢地叫出來:“去花城!去花城!”
“好的!”袁派明大叫著猛推輪椅,他們以飄移的速度飛進列車,譚玉涵和肖未晞也飛快地跑了進來。進入列車后,譚玉涵大喊“宋學(xué)津!你真的是好樣的!”
風(fēng)兒呼嘯,陽光流蘇,高鐵朝著西邊疾馳,凝望著窗外早春的光澤,宋學(xué)津強行地將自己拉回到平靜的狀態(tài)。他的思緒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向上升騰著。
他想到了兒時,父親還沒有成立公司的時候,他們一家居住在花城的一個沒有名氣的唐代遺址城墻附近。他一只手牽著母親,一只手牽著父親,他們漫步在花城燈影的遺址中,他們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將那個年幼的宋學(xué)津抬個老高,好似一個乘云駕霧的仙女。他們一家人居住在那座如畫的古城里,平凡、無欲無求。在夜里那條古街上身著唐裝漢服挑燈夜游的人,還有輕微的喧鬧聲,在哄小宋學(xué)津睡的時候,他的母親總要說:“媽媽是永遠愛你的,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算是天大的事,媽媽也永遠愛你!边@時的宋學(xué)津總要問,“什么是天大的事啊,是殺放火嗎?那如果我殺人放火,你們還會愛我嗎?”
散步的時候,小宋學(xué)津有時也會凝望著花壇上面凋零的花朵,他曾滿臉疑惑地問母親,“媽媽,我會死嗎?就像那些花一樣!
“每個人都會死的!彼赣H說,“可是死離你還很遠很遠!
“那媽媽呢?”
“媽媽比你離死近一些,但是,媽媽也離它很遠很遠,這個回答對于當時弱小的宋學(xué)津而言無疑是滿足的,他釋懷了眼眸中的部分惶恐,吐露出了純真的笑容。
列車徐徐進站,剛剛步入早春的花城依然帶著凜冬的氣息,像是一個有著嘹亮歌喉歌頌風(fēng)霜的藝人,沐浴在晨間的斜陽里;ǔ遣辉偈且郧暗哪恿,一座座摩天大廈醞釀著賜予那座古城不竭的活力。
讓宋學(xué)津疑惑不解的是他的那三個同伴竟對于這個可以被自己稱作故鄉(xiāng)的那個對他如此陌生的花城如此的熟悉,他們佇立在了宋學(xué)津曾居住過的矮樓前。樓讓宋學(xué)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去。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他要走的路,那是此刻唯一一條他該走的路。
譚玉涵看了一眼宋學(xué)津露出了笑容,“喂津哥,我還是再給你點時間吧,快給你媽媽把姿勢擺好嘍,我就要敲門了!
宋學(xué)津腦子熱了起來,這股熱流蔓延至他的脊背。他聽到了譚玉涵的手背扣動鐵門的聲音,那分明也是自己的心跳。
在這個平凡的花城早晨里,宋學(xué)津先生見到了他的母親,他看見了母親的銀發(fā),他看見了母親面龐上的皺紋,他感知到了母親眼中那個模糊的自己。“小津啊,是你來了嗎?”
“阿姨,宋學(xué)津剛剛帶著我們在苔城救活了一個小女孩!阿姨,這以后啊,他可就是整個生命物理學(xué)界的大人物了,他功成名就了,特地來看您來了!
宋學(xué)津的母親凝望著她兒子的臉,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們母子已經(jīng)不像是久別重逢,而是初次遇見。之后宋學(xué)津母親又將頭轉(zhuǎn)向譚玉涵去,“那天我們?nèi)ニ,真不好意思。嚇著你們了沒有?”
“阿姨啊,這就甭提了,那次也是我們做得不好,我們只希望津哥一家和諧美滿,是吧津哥!彼酶觳才隽伺鏊螌W(xué)津,“快給阿姨道個歉吧,退一步就能海闊天空了!
宋學(xué)津還是遲疑了好久,才看向自己母親的眼睛:“媽,我對不起你。”
“媽,你還有媽啊,宋學(xué)津,”他的母親眼淚已經(jīng)開始無法克制地滑落了,“你去苔城的事,媽早就知道了,你能狠下心來瞞住媽,媽狠不下心來不掛念你。∷螌W(xué)津啊,宋學(xué)津,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媽前幾天的心糾的啊……”
“媽,我對不起我……”宋學(xué)津也哽咽住了,母親的話讓他想起了嬰兒狀態(tài)的自己,讓他看見了那個被稱作宋學(xué)津的嬰兒呱呱墜地。這仿佛掀開了他淚水的閘門。
“是媽對不起你啊,媽就生下來了你這么一個兒子,媽能不把你愛地手足無措嗎?媽不是一個最好的媽媽,如果上天能再給媽媽一次機會,媽媽尊重你的選擇,讓你做你喜歡的事,媽媽再也不用愛去控制你了,媽媽讓你選擇和創(chuàng)造你的一輩子。”
“媽,你是最好的媽媽,你兒子是個沒出息的混蛋!
在每個人的淚水之下,世界驀然變得如此簡單。許多年后,肖未晞?wù)f,“我本來沒有勇氣這么做的,這是生命告訴我的!碧Τ悄翘斓南挛,渾身都是營養(yǎng)液的肖未晞緊握著譚玉涵的手撥通了宋學(xué)津母親的電話,對于肖未晞而言那是她脫胎換骨的證據(jù),她第一次懺悔了那些她所做的蠢事,她第一次用生命愛了一個人,用生命愛了她腳下的世界。
宋學(xué)津母親在廚房里忙活了一整個上午,在那些年輕科學(xué)家的幫助下,做出了七八盤美味佳肴。下班回家的宋學(xué)津父親剛進門就嗅到撲鼻的香氣。他大叫:“呵,兒子回來了就這么豐盛,宋學(xué)津你這個混賬小子,你不在的時候,你媽就會做膿面條和稀粥!
“那又怎么,我樂意,我就樂意給我兒子做好吃的,你能吃的這么好都托你兒子的福了!
在花城天空中充足陽光的沐浴下,那間冰冷的小屋里有了一個家的溫馨。他們幾人釋然了過去,長談到了夕陽染紅了天空……
宋學(xué)津第一次認識了母親,他想自己的母親也第一次認識了新的自己。臨走的時候母親叫住他說,“好兒子,之前是媽錯怪你了,肖未晞是個好姑娘,她至少是一個愿為你而改變的好姑娘,能有這樣的兒媳,媽高興,媽也為你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