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xué)津先生將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刻意地看了看墻上的鐘笑著對我說，那天他就是這個點才回肖未晞的房子的。
從第一天的夜晚繁星滿天到第二天的夜晚繁星漫天，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像蹀躞在水城的風(fēng)一樣游走，從科學(xué)問題思考到哲學(xué)問題，結(jié)果他發(fā)覺，科學(xué)問題自己無力解決，哲學(xué)問題他無從下手，沒有多久，他就完全地舍棄自己那一團亂麻般的思緒，把注意力集中于來往的人身上。
交警們頂著烈日疏散著擁堵的車流；賣菜的女人們頂著烈日邊露出愁苦的面容邊叫賣著自己的商品；飯店里工作的同齡人們頂著烈日，穿著悶熱的人偶服裝跳著尷尬的舞。他接過了一張書店的傳單，上面宣傳著新版的暢銷書，《人間失格》《小王子》和《月亮與六便士》。
他的足跡延伸到了水城的每個角落，甚至貧窮的地方，鮮為人知的地方。他與很多苦悶的青年人都有過短暫目光的交織。但他自認(rèn)為可以翱翔，卻被自己懸掛在火海之上。清醒對他而言將會是一個最大的災(zāi)難。
他感知到了自己命運中無限的抉擇，像是一群沖著遠(yuǎn)方航行的船，可以抵達超卓或是沉淪，天堂或是深淵。直至蒼穹為他張開了銀黑色的臂膀，他才想到自己該去那個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中了。
他來到那座神奇的床前，燈已經(jīng)熄滅了，他想也應(yīng)該為自己的易怒和冒犯，跟肖未晞道個歉，明天再同譚玉涵和袁派明道歉，再往后就取消他們這個瘋狂的計劃，解散這個隊伍，各自去過各自的生活。即便他沒有勇氣如此的勇敢，這也是他的別無選擇。
他凝望著那座灰黑的城堡，聽見了里面?zhèn)鱽淼亩Z聲，他突然想起了張華，和與他見面的第一個夜晚。他突然渴望聽清那些縈繞著的耳語聲。
“生日快樂�。∷螌W(xué)津！”突然那漆黑的城堡后出現(xiàn)華麗的燈光。肖未晞第一個從那座城堡中跳了出來，然后是譚玉涵和袁派明�！斑�生氣呢宋學(xué)津，你的生日我都給忘了，但是袁派明還記著呢！你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宋學(xué)津先生！”
“今天？我生日？不會吧�！彼螌W(xué)津一愣，他眼前就飄來了一塊巨大的蛋糕。
“是啊，肖未晞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我還記得吶，宋學(xué)津吶，祝你生日快樂，ABCD二十六個字母，你都把二十六個字母活了一遍了。”
袁派明凝視著他的眼，“我們一起在美國四年了，又從美國到了水城，我們又一起工作，一起科研，我可能是你最討厭的一個人，你也可能是最讓我不能理解的人。但我由衷地謝謝你，我承認(rèn)科學(xué)家的身份應(yīng)該更適合你，我不該這樣拖你后腿，那些壞掉的儀器我想辦法，我會想辦法的，來賠給你，如果你不想讓我待在水城大學(xué)，你也可以趕我走，我只感激你……我……”
“喂喂，袁派明，你可別再說了。”宋學(xué)津趕忙制止他，如果再讓他說下去宋學(xué)津就有可能潸然淚下了�！拔以從�，我也知道，你不算是故意的，我……我還讓你跟我一起干好吧。”
“哎呀，你看這又有多難吧，一個生日把所有問題都給解決了，肖未晞姐姐可比我倆聰明得多�！�
“好的，好的，既然大家不是一盤散沙，我想就……我們就不會絕望，我明天就找人把水城大學(xué)的實驗室給修葺好�！�
“還有呢，為了補償您，宋學(xué)津先生，我要向你匯報一下，我這些天的想法，我對噬菌體這玩意兒，可以算是做足了功課，它是這世界上數(shù)量最為龐大的生物，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幾乎都存在，我想如果把那個小玩印結(jié)合到我們的機器人上有可能極大地減少酶的包埋�！�
“是嗎？”宋學(xué)津疑惑地看著他。
“喂你們討論別的知識我聽不懂，你們要是討論那些叫噬菌體的綠蜘蛛的話我可不比你差，我媽活著的時候總是，給我講獨角獸的故事，當(dāng)我看到那些家伙，我想就不要騙我了，那就是獨角獸�！�
“對啊，前幾天肖未晞一直問我那群噬菌體的事，她這么一問我才做起了功課，看了好多生物期刊里的文獻呢，最后的最后，我做足了方案，兩個字評價肖未晞女士的構(gòu)想‘巧妙’，肖未晞也有當(dāng)科學(xué)家的潛質(zhì)嘛，將來這個方案通過了，肖未晞都可以算是我們的功臣了。”
“噫，好我聽女朋友的話，袁派明的話我肯定不信，但肖未晞的話我百依百順！”不到幾分鐘時間，他們就徜徉在歡樂的海洋中。
在那座城堡里，他們大擺宴席，狼吞虎咽地沉浸在佳肴的美味中，袁派明把嘴塞得鼓鼓地，含糊不清地朝宋學(xué)津嘟囔，“我說津哥啊，在水城大學(xué)出這么大的事，叔叔阿姨要是不知道那就太假了，他們肯定擔(dān)心著你嘛，再加上又是你的生日，你真的應(yīng)該跟叔叔阿姨他們報一聲平安吧。”
宋學(xué)津的笑容凝住了，“干嘛提這個？”
譚玉涵瞪了袁派明一眼：“對啊，干嘛提這個。不過津哥好像好久都沒回花城了吧�！�
“我愛做啥樣的選擇，就有啥樣的命運，花城，這鬼地方，我死也不待了�！�
“我倒是聽過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是單獨在海洋里的一個島嶼，那個島嶼上面的人相逢時從來不送禮物，取代禮物的是他們的一個個故事，那每個人初次見面的時候都要給對方講一個故事，所以整個小島上的人活著都是為了講述，個個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譚玉涵興致勃勃地說，“正好咱們也可以跟那個島上的人一樣嘍，我們都沒來得及給津哥準(zhǔn)備什么禮物，我想咱們就每個人給津哥講個故事代替禮物怎么樣？”
“譚玉涵你七老八十了？”袁派明質(zhì)問她，“就是不愿給津哥買禮物罷了，至于扯這些廢話嗎？”
“我倒是挺期待你們的故事的�！彼螌W(xué)津說。
“我也同意�！毙の磿�?wù)f，看在那三個人一致通過，袁派明也識趣地點了點頭。
“那就從我這里先開始吧，”譚玉涵清清嗓子開始了講述，“我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長大，我的媽媽是我最崇拜的女人，她是中國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在我小的時候她曾試圖教會我用大提琴演奏些簡單的曲子，但我只能讓大提琴發(fā)出慘叫，所以我對我母親更敬佩了。我的父親是上海一個老總的司機，他愛上了母親華麗的演奏，母親愛上了他富裕的家庭，我也從小有著富裕的生活。我的初中都讀的是上海上流的學(xué)校。我跟我父母的愛好從小就不一樣，我喜歡物理，當(dāng)時就下定決心，長大了要當(dāng)像居里夫人一樣的物理學(xué)家，我母親一直支持著我不管是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但我父親卻根本不希望我這個女孩干女孩不該干的事。但總而言之，我愛他們，我愛我的家。
“初三的那年，我的父親聽了他的王八蛋老板的建議，利用他的職業(yè)之便，打聽了行情內(nèi)幕什么的。這之后他就每天沉浸在這一片花花綠綠的股票之中。那年我和我父親沒有說一句話，我也沒有看見我母親跟我父親說過一句話，除了他們爭吵打架的聲音。當(dāng)我從寄宿學(xué)�；氐郊业臅r候，我經(jīng)�？吹郊依镆黄墙�，母親的大提琴和家里那些值錢的東西也不翼而飛了。我的父親成了一名賭徒，自從他成了一名賭徒，我就再沒有聽到過母親拉大提琴的聲音了。那年我勸說他們離婚，那成堆成堆被送出去的錢，那成堆成堆的啤酒瓶子，那接踵而至的耳光，作為女兒，誰受得了啊，誰他娘的受得了啊。母親抱著我痛哭，她只有我一個女兒，我是她唯一的女兒。為了我，她要維持這個稀爛的家，為了我，她要背負(fù)那個沉重的債務(wù)。我家的房子沒了，我們租住在上海舊城區(qū)的一個漏水的房子里。我當(dāng)時就有了去美國讀書的想法。我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看到她有力量的目光，我發(fā)誓我要我活得很好看。
“高考結(jié)束的那一天，我的母親冒著雨站在考場外，見我走出考場，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拉著我的手在雨中奔跑著，她從來都沒有這樣過，似乎要讓整個上海都見識見識，這一老一小兩個瘋女人。在雨中的那一刻，我無比地輕松和自由，雖然被淋成了落湯雞，也全然不顧了。母親在奔跑的途中大聲地告訴我，她和父親正式離婚的事。這一刻，在我眼中她是多么堅強，多么偉大，多么獨立，多么勇敢，這是我母親最美麗的瞬間，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她東拼西湊借了錢又買了一個嶄新的大提琴，我們母女二人租了一輛拖拉機，永遠(yuǎn)地離開了上海，我們?nèi)チ四赣H在江蘇農(nóng)村的老家。開拖拉機的那位老伯伯也酷愛母親拉的樂曲，我們一路歡聲笑語，在我母親的大提琴曲中我們又開始了新的生活。
“大學(xué)的時候，母親就靠著她的大提琴，在街頭賣藝，后來又登上了舞臺，她又重新支撐起了這個家，但還是我一直不懂事，我不想工作，一直堅持想要留學(xué)深造，現(xiàn)在看起來愚蠢至極，但我母親直到現(xiàn)在還在說這是最值的投資，她把她的大部分錢都留給我用。之后，我才能有幸認(rèn)識津哥和袁派明。我媽知道我有男朋友了非常高興，我非常愛我的媽媽，我不會讓她失望的�！�
她說完的時候，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肖未晞也在擦眼淚，袁派明和宋學(xué)津都沉默了。譚玉涵說完后擠出一絲笑來�！把�，看我講了個啥故事嘛，大喜的日子，搞得讓人難受，還是說出去會好一點吧，袁派明該你講了�！�
袁派明冷笑了一下，“我講啥呀，我這破經(jīng)歷你都了如指掌了，跟你們都沒法比。”一番推辭后，袁派明才想到他的一個故事，“嗯，我這個故事呢，還是第一次講，你們誰都不可能知道，我本來也不想講的，但看譚玉涵都講得這么好，她不把大家當(dāng)外人，我也該把這件事告訴大家�！�
袁派明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在苔城出生，在苔城長大，我跟譚玉涵和宋學(xué)津之前說過，我有一個妹妹她比我小三歲。在我印象里面，沒有誰敢說她比我妹妹漂亮，我妹妹一直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女孩了，可是……可是……”袁派明沒有辦法再把這個故事講完了，他痛哭流涕了好長時間。
“可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八歲，她五歲，是我害了她，那天的早晨和別的早晨一樣，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一個星期。早上五六點我爸媽就把我叫起來說是要出遠(yuǎn)門讓我照顧好我妹，之后，他們就匆匆忙忙地起床，我把飯做好后，等著妹妹起床，一等等到了十點。我進了妹妹的臥室，她依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就叫醒她。她的臉色很差，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跟她說“喂，你可真是條懶蟲�！彼龥_我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里夾雜著抽搐讓人不寒而栗，之后我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摸她的額頭，天哪她熱得像火爐。我扶她坐起來，我問她是不是頭暈，她說暈得要死，邊暈邊哭，邊抽搐，我害怕了，我不知所措，我當(dāng)時還小，沒有電話，我就只能站在窗下，看那個破窗戶上的水滴。我真是一個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無恥混蛋，那是最讓我痛苦的一天，我完全可以趁這時候去敲開我鄰居的門，或者……總之，總之我選擇了一條最錯的路，我一邊大聲呵斥我的妹妹“別再哭了！”一邊在家里的放醫(yī)藥的箱子里拼命地搜尋著，一會工夫我就汗流浹背，我天真的以為幾粒藥片就能完全治愈她的疾病，我隨意地摸出了一盒我聽著名字熟悉的藥，我蠢到了連說明書都沒有看就扣下來了一大堆藥片，遞到我妹妹的手里頭。她的哭聲讓我陷入了嚴(yán)重的恐慌和憤怒之中，這也讓我一度失去了理智，再加上這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簡直要把我弄成一個瘋子，我當(dāng)時還由衷地感謝那些藥片，讓她沉浸在了夢中，之后，我才慢慢體會到對于一個高燒不退的人做夢有多么痛苦，你的腦門后就好像是張出來了一個大喇叭，無論你跑到哪里，那個聲音會一直追著你跑，讓你瀕臨瘋狂和崩潰。而我卻自作聰明地坐在她床邊時不時地摸一下她的額頭，見著她額頭上的溫度越來越高，我只能燒一杯水等她醒來喝。突然間，她就像鬼魂附身一般，張開了她的嘴，一陣虛汗從她的面頰流下來，她頭一歪，張開嘴發(fā)出了類似夢囈的叫聲，我猜她當(dāng)時看到的世界已然天旋地轉(zhuǎn)。她之后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謝謝你哥哥�！冶疽詾樗倪@番話在挖苦諷刺我，因為是我的自以為是讓她變成了這副鬼樣子，但她之后又謝謝了我們的爸爸媽媽，這壓根不是感謝，這很可能是她臨終前的告別。我緊抱住她，我搖動著她，我不可能讓她這樣，我失聲痛哭，我大聲尖叫，我把想要我妹妹離開我的神仙罵了個遍。她身上的汗已經(jīng)讓她身體冰冷了，她的神情我這輩子不能忘記。當(dāng)我爸媽在下午回家后看見這番景象，嚇得魂都散了，他們忙去叫了急診將我妹妹往醫(yī)院里送去。醫(yī)院里那群醫(yī)生們也慌忙在這里，在那里檢查的，他們邊檢查，邊開單子，邊安撫著我哭暈的父親和母親，只有我知道，那時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
袁派明放聲大哭，他在放聲大哭之中掙扎著拼盡全力讀出了他想要寫給他妹妹的那句由宋學(xué)津說出的話“正是生命……承載了……斗轉(zhuǎn)星移的……翩躚，正是生命……締造……滄海桑田的無垠……”
“她會聽到這句話嗎？”宋學(xué)津問。
“她會的，”袁派明說，“我救不活我妹妹了，但我想救活更多的人，我爸媽一直對我強調(diào)我妹妹的死不怪我，即使沒有那么些理由，他們也會原諒我，我想他們希望的真是如此。我妹妹是這世界最漂亮的女孩，之后我想替她活下去，我每年都要給她寫信，告訴她那個她本該生活一輩子的世界，又是什么樣的，她的家里發(fā)生過什么樣的事。我要她知道，她的家永遠(yuǎn)記得她，她的哥哥永遠(yuǎn)愛著她。
“但就算他媽這樣，我沒法饒恕我自己，我被那個恐怖的夢魘……我被那個夢魘折磨了十幾年，除了學(xué)習(xí)讓我爸媽自豪，任何事情都無法讓我逃過那件事的折磨，我想讓我變得虛假，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個真實的我，我把自己裝成一個外向好動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就有了強烈出國留學(xué)的想法，我感到如果不出國，我的虛榮心會把我殺掉。我的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我叛逆無知時，常跟我的家里人吵架，把他們氣暈厥，把他們氣到想念起我的妹妹來……我現(xiàn)在無比地后悔，甚至有的時候痛不欲生，現(xiàn)在我他媽的不怕了，我是一個生命物理學(xué)的學(xué)者了，我有力量了，從這一刻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
他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一樣蜷縮，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傷口。他趴在地上又一次哭了起來。
“我要是你妹妹的話，我會原諒你的，還會在天上一直保護你的�！弊T玉涵拍著他的后背，“從這一刻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我想袁派明會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我第一次認(rèn)識了你們，袁派明和譚玉涵，我根本不知道你們還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第一次理解你們了�！比俗鍪裁词虏皇且驗樽约罕臼鞘裁礃拥娜耍亲鍪裁词率棺约撼蔀槭裁礃拥娜�。感恩這世界讓我找到那個陌生的自己并同他擁抱，與他共勉。
袁派明很快就從他的情緒里走出來，他也許感到了無比的輕松，笑容比往日燦爛了�！拔疫@就是拋磚引玉罷了，我好期待肖未晞的故事�！�
肖未晞笑了，“我的故事就不用期待了吧，你們也清楚，我的都是反面教材�！�
“哪里哎，晞爺，我們都迫不及待了�！�
“那我就講個不一樣的故事吧，就講我和張叔叔的故事吧。我就在水城長大，我媽走得很早這你們也知道了，我爸從沒有正眼瞧過我，所以我小時候感覺這世上，只有張叔叔在意我了。他想盡辦法給我找學(xué)校上，想盡辦法治我的病，喏，你們腳下的這張床也是他買給我的。”
“他是一個愛出汗的男人，他的白頭發(fā)很多，尤其是在水城的夏天里，他只穿一件破背心，小時候我總嫌他臟，離他很遠(yuǎn)，那時我卻不知道，他的臟讓我們?nèi)叶加酗埑浴Ｎ倚〉臅r候問他為什么不像我爸爸那樣有個自己的家庭。他笑著說他也有一個撿來的孩子，名叫張華。我后來才知道，張華是他的親生兒子，而不是撿來的，他也有母親，他也有一個家�？墒沁@個家被我們整了個粉碎，他的妻子受不了他這樣窩囊的生活，拋棄了他們父子。在我五歲那年，張叔叔就常因為做錯事被我爸罵，我和母親很討厭我爸這樣罵他，但我跟我母親不同，對于我而言每次張叔叔挨罵之后，我就要聽他這樣解釋‘他家里還有個叫張華的哥哥要照顧’，我厭煩那時的張叔叔，我那時總喜歡同他斗嘴，我這輩子最嫌棄的就是他那張皺巴巴的臟手，和手上那股香菜根味，但我更痛恨那個叫張華的我沒見過的哥哥。
“有一天，張叔叔跟我說張華哥哥急著想找我玩，我當(dāng)然和他賭氣不去了，但也不知道張叔叔當(dāng)時用了個什么法子，我就第一次來到了他家，他家好像是在水城的遠(yuǎn)郊那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土墻蓋的房子。我本想著好好把那個叫張華的人修理一頓，把張叔叔從他那里搶回來，但是，第一次看到張華臉上的笑容，我真的根本討厭不起他來，他像是激動地跳了起來，并興奮地叫著，‘肖未晞妹妹來了！’隨后他帶著我參觀了他們家的角角落落。那是我未曾見過的地方，打不完的蟑螂，挑不完的蜘蛛網(wǎng)，還有那一鍋又短又厚摻了些發(fā)腥西紅柿的膿面條，他什么都樂意給我介紹，甚至那個泛黃的馬桶他都要介紹，他還一副驕傲的神情‘肖未晞妹妹，我家高級嗎？’‘真高級呀哥哥�！覒�(yīng)和著他，之后是張叔叔先不耐煩了，他對張華說‘快把你送妹妹的禮物給拿出來！’又對我說，‘這是我們挑了半天才給你選的禮物。那是一個獨角獸的玩偶，是我從小到大都想擁有的最好看的玩偶，張叔叔說，沒幾天肖未晞就該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你哥哥比你大兩屆，他說呀，上學(xué)之后可就沒有清閑日子了，所以特意給你挑了一件禮物，祝肖未晞妹妹學(xué)業(yè)有成。’從那天開始，我第一次對張叔叔感到內(nèi)疚。
“從此，我和張華讀了同一所小學(xué)，我媽媽很喜歡張華，總是和張叔叔一起多煮了張華的飯。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我們每天都有說有笑的，可我媽去世以后，張叔叔不敢再讓他同我一起上學(xué)，一起吃飯了。那時的我以為他這樣做是在嘲弄我這個沒娘的孩子，我恨透了他，每天都在他的獨角獸上扎針。他升了初中后，我就更不樂意讓張叔叔陪他，那個時候我就有了夢游癥，我要讓張叔叔再也陪不了他。我裝得很矯情，裝得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我想讓張華發(fā)瘋，我想讓他成績一落千丈�？墒撬钦l啊，他是張華啊，他是我這輩子最他娘的不能害的人。他依然能對我綻放那如此親切的笑容，這就讓我只能疏遠(yuǎn)他。
“當(dāng)然，我因為和他是同一個片區(qū)的緣故，我們還在同一所初中，上初中的第一天我就認(rèn)識了一個叫夏云的同學(xué)，她絕對是一個我所見過的最特別的女孩，就特別在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到了后來，我再不能上學(xué)的時候，我也樂意陪她一起走到學(xué)校。哎，她和宋學(xué)津一樣都是花城人，我們一路上有著說不完的話，她會給我講好多校園里有趣的事，她邊講邊罵著班主任，教導(dǎo)主任或者校長的祖宗，她揮著拳頭的樣子無比神氣，像是要把他們碎尸萬段。她說那個樣子是在對抗萬惡的資本家。這時，她已經(jīng)是每天都叼煙，都喝酒，穿只有十公分長的褲子，露她潔白大腿上的玫瑰花紋身的女孩了。她告訴我，她是真他娘的羨慕我，我能像一個自由人一樣跑遍大街小巷，她呢，必須每天都受著同學(xué)的欺負(fù)，受著老師和教導(dǎo)主任的折磨。每天，都有一群男生拽她的頭發(fā)，甚至滿操場追著她打，最后他們又裝作一臉內(nèi)疚的樣子，用優(yōu)異的成績做了護身符，讓老師對她劈頭蓋臉地一頓罵。她們班的女同學(xué)就更不怎么樣了，她們就像一群大媽一樣議論她，罵她是被人上過的臭女人。
“但當(dāng)時我根本無法相信她說的那些話，因為那畢竟是學(xué)校。直到一天下午，我才真的相信了她的話，那天，我和她約好了一起放學(xué)回家，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天氣很熱很熱，我在學(xué)校的小賣部給她買了飲料，結(jié)賬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前面人的后腦勺有些熟悉，他一轉(zhuǎn)身不等我反應(yīng)就大叫，‘肖未晞妹妹啊，這么巧。’我又看見了那個笑容，操他娘的又是張華。我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但這時的他仿佛有無數(shù)說不完的話，我只能尷尬地笑著，找尋逃跑的機會。突然，我看到了夏云從學(xué)校的大門那里走出來。但只一眼的功夫，一個黃頭發(fā)的男人就扯住了她的頭發(fā)，將她往馬路的方向拉去。拉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邊，那男人用狐貍一般尖銳的聲音沖著她嘲諷道：‘夏云，是吧，走走吧，跟爺走吧！’接著就是夏云的尖叫聲，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我嚇得魂飛魄散，躲在了張華身后，四周的每位同學(xué)都愣住了，他們的腳也被牢牢地粘在地上。我慌張地對張華說：‘張華哥哥，張華哥哥，那是我的朋友，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禮，但他居然擼起袖子沖了上去，一拳打在那個黃毛的臉上，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有點像那個圣誕快樂歌的調(diào)子。他又準(zhǔn)備往黃毛的襠部上打一拳，但是他的胳膊卻被另一個男人拽住，擰成了一個麻花。這叫他痛得趴在了地上。那個黃毛大叫：‘操他大爺?shù)囊巴醢耍蟹N動我們兩個，你以為你是玄武會的！’隨即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腿上，腰上，屁股上，這快要讓他成為一團肉泥。我慌張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我環(huán)顧四周尋求幫助，可是，再沒人愿意從人群里出來，我就壯著膽子往前沖去。我拽著那個黃毛的胳膊往外掰，讓我奇怪的是我聽到了骨頭碎掉的聲音，那個黃毛開始慘叫，我之后用腳后跟往他肩上劈，用手肘頂另一個人的肚子，我從未意識到，我已經(jīng)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們把我的頭發(fā)扯住，想把我也按在地上，但我猛踢他們的腿，拼盡全力地反擊著，最后血把我的雙眼蒙住了，我分不清那是他們的血還是我的血。之后，我隱約感到張華和夏云也加入了那場戰(zhàn)斗。
“后來的結(jié)果顯而易見，那兩個混混受了傷，他們的父母對著媒體的鏡頭像哭喪一樣，瞬間就得到了社會的支持，我們?nèi)齻�人一個沒跑地，在少管所里待了七天。夏云對我說，那里可是真的好地方。比學(xué)校好多了。張華卻一直不說話。他有一天向我說，他好像喜歡上了夏云。我起初還并不樂意，我后退一步咒罵他，‘好啊你，張華，你個臭不要臉的，敢打我閨蜜的主意�！瘽u漸地夏云的心也放在了他身上，夏云的確需要一個可以陪著她的男朋友了。不然我可怎么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學(xué)校。我教張華如何表白，他練了好幾次都不能讓我滿意，本來以為一切都被搞雜，但好在少管所里的每個朋友都給我們出謀劃策。那天，雖說我們什么像樣的東西都沒有，但出人意料的，那是我們最美好的一天。
“從少管所出來以后，我還是陪著夏云和張華一起上學(xué)，我和張華的矛盾也煙消云散了。我們?nèi)齻�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到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他們都站住了。夏云對著張華使了個眼色，他笑了，對夏云說，‘差點就忘了�！茄�，是呀，差點就忘了。學(xué)校不要我們了，我們把今天留給肖未晞妹妹！’‘對呀，把今天留給肖未晞妹妹，是吧，肖未晞妹妹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玩了�！翘煳冶罎⒘耍也恢�，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學(xué)籍卡片上面被計好了大過，她們失學(xué)了。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無法原諒他們的隱瞞，也無法原諒我的沖動。我在家里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人進來�？蘖艘惶煊忠惶�。
“當(dāng)我緩過神來時，也好像一個失魂者游蕩在街上，恨不得被來往的汽車一頭撞死。在這期間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叫葉大國，自稱是市長葉大軍的兄弟，我打的那兩個是他的手下，他卻一點敵意也沒有，他說他的組織叫玄武會，主要活動的地方是距離我初中不遠(yuǎn)的凱思酒吧，他們反叛這個該死的社會，干一些懲惡揚善的事。我吐了他一臉唾沫，罵他無恥，我把夏云和張華的遭遇講給他聽，說什么他娘的鳥會，什么他娘的鳥酒吧！葉大國一愣，他立馬與一個人通了一串電話，之后對我說夏云的大過已經(jīng)消了，你可以去教育局查，他欣賞我的身手，他想讓我加入他們，如果加入了他們張華的事也能妥�！�
肖未晞停頓了一下，流出一行淚來�！拔摇遥恢篮竺娴氖�，該怎么說了，我，我把我的第一次給了葉大國了……但我覺得這該是值得的，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讓他們在這個不公平的社會能……哪怕像個正常人一樣被對待，去活著，我感覺，我值了，我很值很值了。
“加入玄武會那晚，張叔叔第一次沖我發(fā)火，他跟蹤著我去了凱思酒吧也許他知道的還要多一些，但他發(fā)火的樣子很蠢，我扇了他好幾個耳光，拿拳頭捶他的腹部。我只想讓他清楚，我是一個畜生，我已經(jīng)是一個畜生了，為我這一個畜生操這么些閑心，是他媽的毫無用處的。我把他從屋里推出去，我沖他大喊‘滾！滾你媽的老東西，我他媽的再也不想看見你的逼樣子，我不要你也不用你管！滾到越遠(yuǎn)越好！’
“張叔叔穿著背心，佝僂著背連夜回到了他們家，那時的張華正躺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張叔叔猛烈地?fù)u動著他的肩膀，硬是把他給搖醒了�！撸∥覀冏�，我們回老家去！’他大喊，‘你在水城上不了學(xué)，我也他娘的失業(yè)了，我們走，我們馬上走！’他把張華往門外推去，十幾分鐘后就收拾出了一大袋行李，張華抱著他爸爸的腿失聲痛哭著，‘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我要留在水城！’張叔叔斜挎著編織袋，把張華從臺階上一階一階地往下拖�！�
肖未晞流下了眼淚，并且無法克制�！皬垺瓘埵迨迨窃谀翘煲估锶狞c的時候過世的，水城離他的老家二千多公里張叔叔開著他的破面包車要二十天，上天不想讓他再受苦了，他應(yīng)該到天堂了吧。當(dāng)我和夏云隨著警察來到車禍現(xiàn)場時，張叔叔前胸上的皮肉已經(jīng)被撕下去了，他的肋骨露了出來，腿已經(jīng)被壓成了肉泥，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就是他的腹部，可那是淤青的，那他娘是因為我那一拳而變得淤青的。我受不了，我跪在地上哭。我隱約看見了他心臟的跳動，我跪在醫(yī)生的面前，‘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我爸是企業(yè)家，我認(rèn)識葉大軍你們想要什么金山銀山我都給你，我拜托你了，拜托你了！’可他們都沉默了，副駕駛座上哀嚎的張華左臂也成了肉泥，他永遠(yuǎn)成了殘疾人。如果那天下午他沒有碰見我和夏云，他是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害了他。我當(dāng)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張華在我身邊待下去，我想夏云也會這么做，但她，她卻跑開了。葉大國把張華和夏云的大過消去了，夏云又回到了學(xué)校去，但張華就再沒回去了，我有時跪著哀求他，求他別這樣讓我難受，他卻從來沒有怪罪我，他總是說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而夏云，我們再也沒聯(lián)系過她了�！�
“夏云？我對她有印象，”譚玉涵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打的那個女的嗎？你要是早些告訴我，要是這樣我會和你一塊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