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眾號上的1655期刊第四期已經(jīng)更新,公眾號是fenghuo1985。ps1:劍來均訂其實早就破三萬了,感謝大家的辛苦追更。ps2:這個月事情比較多,但是爭取最少15萬字的更新。)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經(jīng)離開,文廟主殿那邊不但依舊沒有對外開放,反而有一種戒嚴(yán)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風(fēng)在內(nèi)一眾金身現(xiàn)世的文廟神祇,還有兩撥貴客和稀客。
微服出宮大隋皇帝,他身站著一位身穿大紅蟒服的白發(fā)宦官。
還有兩位男子,老者白發(fā)蒼蒼,在人間君主與文廟圣人之中,依舊氣勢凌人,還有一位相對年輕的儒雅男子,興許是自認(rèn)沒有足夠的資格參與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賢神像。
老人并非寶瓶洲人氏,自稱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寶瓶洲雅言與大隋官話。
林霜降多半是個化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現(xiàn)在大隋京城后,術(shù)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與一位皇宮供奉聯(lián)手,傾力而為,都沒有辦法傷及老人絲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風(fēng)和其余兩位聯(lián)袂現(xiàn)身與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臉色不悅。
視線偏移,一些開國功勛儒將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歷史上以文臣身份、卻建立有開疆拓土之功的神祇,這兩伙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個廟堂山頭,與袁高風(fēng)那邊人數(shù)寥寥的陣營,存在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界線。林霜降最后視線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軍心、民心皆可用,廟堂有文膽,沙場有武膽,大勢如此,難道還要一味忍辱負重?若說簽訂山盟之時,大隋確實無法阻擋大驪鐵騎,難逃滅國命運,可如今形勢大變,陛下還需要茍且偷生嗎?”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個外鄉(xiāng)人,給陛下說說看這幾年里,大隋掛印辭官的京城官員、去山林逃禪的文人,到底有幾百人?還有大隋從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廟氣運的衰減有多嚴(yán)重,需要講一講嗎?說是百年盟約,陛下以一人之青史罵名換大隋一國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當(dāng)真確定,就算大驪宋氏蠻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對大隋動用一兵一卒,可你們大隋就真能安安穩(wěn)穩(wěn)支撐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著天上掉餡餅,大驪宋氏自取滅亡,然后由著你們戈陽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臉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驪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長鏡監(jiān)國,武夫掌權(quán),當(dāng)初大驪皇帝連與高氏國祚戚戚相關(guān)的五岳正神,都能夠算計,全部撤銷封號,大隋東華山與大驪北岳披云山的山盟,當(dāng)真管用?我敢斷言,無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驪鐵騎被阻滯在朱熒王朝,但給那大驪皇位繼任者與那頭繡虎,成功消化掉整個寶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從百姓到邊軍、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會以大驪王朝作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
林霜降厲色道:“等到大隋百姓從內(nèi)心深處,將他國異鄉(xiāng)視為比故國家鄉(xiāng)更好,你這個一手促成此等亡國禍?zhǔn)碌拇笏寤实,有何臉面去見戈陽高氏的列祖列宗??br>袁高風(fēng)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國事,容不得你在這里大放厥詞!”
一位憑借制定國策、一舉將黃庭國納為藩屬國的大隋文臣,輕聲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說話。
捭闔之術(shù),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默。
說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說直言,更見功力,更能夠蠱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時候,前殿那邊,面容給人俊朗年輕之感的長衫男子,與陳平安一樣,將陪祀七十二賢一尊尊神像看過去。
大隋皇帝終于開口說話:“宋正醇一死,才有兩位先生今日之拜訪,對吧?”
林霜降點頭承認(rèn)。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給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個叫許弱的墨家游俠一飛劍戳死,又怎么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許弱出手濫殺君王,許弱作為修道之人,多半會被那邊的某位圣人責(zé)罰,許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幫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壞,中土墨家主脈反而改變主意,押注、選中了大驪宋氏,許弱極有可能就是關(guān)鍵人物,所以許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兌子’,墨家太虧本?衫疃䴕⑽遥粋純粹武夫,好像按照你們山上的規(guī)矩,儒家圣人們是不會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個李二,只要沒有達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讓他連大隋京城都進不來,前提是你們文廟到時候愿意配合我,啟動護城大陣!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沒有被說動,繼續(xù)問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時候千日防賊,防得住嗎?難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皺了皺眉頭。
這會兒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如果李二敢來大隋京城殺人,我負責(zé)出城殺他。我只能保證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會插手。”
袁高風(fēng)譏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練氣士就是厲害,擊殺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雞崽兒似的!
林霜降沒有多說,沉聲道:“范先生說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當(dāng)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傳世,誠信為立身之本。”
————
李槐按照裴錢說的那個法子下五子連珠棋,輸?shù)靡凰俊?br>認(rèn)輸之后,氣不過,雙手胡亂抹掉密密麻麻擺滿棋子的棋盤,“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這棋下得我頭暈眼花肚子餓!
聽著棋子與棋子間磕磕碰碰響起的清脆響聲。
在綠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謝謝,睫毛微顫,有些心神不寧,只得睜開眼,轉(zhuǎn)頭瞥了眼那邊,裴錢和李槐正各自揀選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隨手丟回身邊棋罐。
棋罐雖是大隋官窯燒制的器物,還算值幾十兩銀子,可是那棋子,謝謝深知它們的價值連城。
如果換成之前崔東山還在這棟小院,謝謝偶爾會被崔東山拽著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東山一巴掌打得旋轉(zhuǎn)飛出,撞在墻壁上,說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這藏品“不全”,淪為殘缺,壞了品相,她謝謝拿命都賠不起。
世間棋子,尋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質(zhì),山上仙家,則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東山這兩罐棋子,來歷驚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紅的“彩云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師弟,琉璃閣的主人,以獨門秘術(shù)“滴制”而成,隨著琉璃閣的崩壞,主人銷聲匿跡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煉滴制’之法,已經(jīng)就此斷絕。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為了補全,開出了一枚棋子,一顆小暑錢的天價。
然后這會兒,琉璃棋子在裴錢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謝謝心中嘆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壯男子使出全身氣力,一樣重扣不碎,反而愈發(fā)著盤聲鏗。
李槐不愿意玩連珠棋,裴錢就提議玩抓石子的鄉(xiāng)野游戲,李槐立即信心滿滿,這個他擅長,當(dāng)年在學(xué)塾經(jīng)常跟同窗們玩耍,那個叫石春嘉的羊角辮兒,就經(jīng)常輸給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從無敗績!
兩人分別從各自棋罐重新?lián)烊×宋孱w棋子,玩了一場后,發(fā)現(xiàn)難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顆。
謝謝聽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聲響,心肝微顫,只希望崔東山不會知道這樁慘事。
時不時還會有一兩顆彩云子飛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給全然不當(dāng)一回事的兩個小家伙撿回。
謝謝已經(jīng)完全無法靜心吐納,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邊翻看書籍。
李寶瓶走出正屋書房,蹲在裴錢和李槐旁邊觀戰(zhàn),李槐還是被殺得丟盔棄甲。
李寶瓶默默從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顆黑棋,將五顆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寶瓶對面面相覷的兩人解釋道:“這么玩比較有趣,你們各自選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頭,比如裴錢你選黑棋,一把抓起七顆棋子后,里邊有兩顆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顆黑棋!
裴錢怯生生道:“寶瓶姐姐,我想選白棋!
李寶瓶點點頭,“可以!
李槐惱火道:“我也想選白棋!”
李寶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著更順眼些。”
石柔心思微動。
這個穿紅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總是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當(dāng)中,因為陳平安明顯對李寶瓶對偏心的緣故,石柔觀察最多,發(fā)現(xiàn)這個小姑娘的言行舉止,不能說她是故意老氣橫秋,其實還挺天真無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實既在規(guī)矩內(nèi),又超乎于規(guī)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觀察李寶瓶沒多久,那邊大戰(zhàn)已落幕,按照李寶瓶的規(guī)矩玩法,李槐輸?shù)酶鼞K。
裴錢搖頭晃腦,手心掂量著幾顆棋子,一次次輕輕拋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敗,就這么難嗎?”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zhuǎn),想要換個事情找回場子。
裴錢丟了棋子,拿起腳邊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寶瓶姐姐,手下敗將李槐,我給你們耍一耍,啥叫手拄長桿,飛房越脊,我現(xiàn)在神功尚未大成,暫時只能飛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
只見裴錢退到院落一邊墻壁盡頭,面朝對面墻頭,深呼吸一口氣,飛奔而去,猛然間將行山杖精準(zhǔn)戳-入院落石板縫隙,裴錢雙腳離地,長桿彎曲出一個大弧度,隨著行山杖砰然繃直,裴錢高高躍起,嬌小身軀在空中舒展,穩(wěn)穩(wěn)站在墻頭,轉(zhuǎn)過身,對著李寶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試試看!”
裴錢身影輕盈地跳下墻頭,像只小野貓兒,落地?zé)o聲無息。
大大方方將行山杖丟給李槐。
李槐也學(xué)著裴錢,退到墻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驟然間將行山杖戳-入石板縫隙,輕喝一聲,行山杖崩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隨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體姿勢和發(fā)力角度不對,以至于李槐雙腿朝天,腦袋朝地,身體歪斜,唉唉唉了幾聲,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祿瞬間一陣清風(fēng)而去,將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慚道:“功虧一簣,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錢冷笑道:“那再給你十次機會?”
李槐一本正經(jīng)道:“我李槐雖然天賦異稟,不是一千年也該是八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這種事情上一爭高低了!
李寶瓶從李槐手里拿過行山杖,也來了一次。
結(jié)果這位紅襦裙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過成功,直接飛出了墻頭。
墻外傳來輕微聲響。
對這類事情熟門熟路的李寶瓶倒是沒有摔傷,只是落地不穩(wěn),雙膝逐漸彎曲,蹲在地上后,身體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寶瓶站起身,渾然無事。
一位佝僂老人笑呵呵站在不遠處,“沒事吧?”
李寶瓶笑道:“這能有啥事!”
朱斂笑著點頭。
李寶瓶飛奔返回院子。
朱斂身為遠游境的武學(xué)宗師,眼光卓然,當(dāng)然是清楚李寶瓶不會有事,才沒有出手相助。
朱斂繼續(xù)在這棟院子周圍散步。
陳平安當(dāng)時離開書院前,跟李寶瓶那場對話,朱斂就在不遠處聽著,陳平安對他也沒有刻意隱瞞什么。
朱斂甚至替隋右邊感到可惜,沒能聽到那場對話。
之前他們畫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那個早早相中隋右邊“劍仙之資”的荀姓老人,很喜歡往藥鋪湊,一次觀棋,隋右邊和盧白象在院中對弈,老人寥寥幾句,以弈棋之理,闡述劍道。
橫豎縱橫,落子在點。
精妙在于切割二字。這是劍術(shù)。
棋形好壞,在于界定二字。占山為王,藩鎮(zhèn)割據(jù),山河屏障,這些皆是劍意。
棋局結(jié)束,加上復(fù)盤,隋右邊始終無動于衷,這讓荀姓老人很是尷尬,還給裴錢笑話了半天,大吹法螺,盡挑空話大話嚇唬人,難怪隋姐姐不領(lǐng)情。
只是當(dāng)晚隋右邊就閉關(guān)悟劍,一天兩夜,不曾離開屋子。
如今隋右邊去了桐葉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領(lǐng)袖的玉圭宗,轉(zhuǎn)為一名劍修。
魏羨跟著崔東山跑了。
盧白象要獨自一人游歷山河。
就只剩下他朱斂選擇跟在了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在獅子園那邊兩次出手,一次針對作祟妖物,一次對付李寶箴,朱斂其實并未覺得太過出彩。
但反而是陳平安與李寶瓶的一番談話,讓朱斂反復(fù)咀嚼,由衷佩服。
李寶箴,李寶瓶,李希圣,福祿街李氏。
四者之間,以血緣關(guān)系牽連,而陳平安雖然被李寶瓶稱呼為小師叔,可到底是一個外人。
陳平安如何處置李寶箴,極其復(fù)雜,要想奢望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不傷李寶瓶的心,更難,幾乎是一個做什么都“無錯”,卻也“不對”的死局。
若是陳平安隱瞞此事,或是簡單說明獅子園與李寶箴相逢的情況,李寶瓶當(dāng)下肯定不會有問題,與陳平安相處依舊如初。
可陳平安一旦哪天打殺了自尋死路的李寶箴,即便陳平安完完全全占著理,李寶瓶也懂道理,可這與小姑娘內(nèi)心深處,傷不傷心,關(guān)系不大。
這就是癥結(jié)。
于是就有了那番對話。
朱斂緩緩而行,自言自語道:“這才是人心上的劍術(shù),切割極準(zhǔn)!
何謂切割?
陳平安先不殺李寶箴一次,是守約,完成了對李希圣的承諾,本質(zhì)上類似守法。
又以李寶箴身上家族祖?zhèn)髦铮c李寶瓶和整個福祿街李氏做了一場“典當(dāng)”,是情理,是人之常情。
這就將李寶箴從整個福祿街李氏家族,單獨切割出來,如同崔東山一手飛劍,畫地為牢的雷池秘術(shù),將李寶箴單獨拘束在其中。
李寶箴是李寶箴,李寶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將李寶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陳平安做了一場圈畫和界定。
以及在悄無聲息之間,給李寶瓶指出了一條心路軌跡,提供了一種“誰都無錯,到時候生死誰都可以自負”的豁達可能性,以后回頭再看,就算陳平安和李寶箴分出生死,李寶瓶就算依舊傷心,卻絕不會從一個極端轉(zhuǎn)入另外一個極端。
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謂的劍術(shù)。
陳平安的出劍,恰好無比契合此道。
是一場人心上的微妙拔河。
所以那一天,陳平安同樣在藥鋪后院觀棋,同樣聽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斂敢斷言,隋右邊哪怕閉關(guān)悟劍一天兩夜,隋右邊學(xué)劍的天資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陳平安的得其真意。
人人腳下大道有遠近之分,卻也有高低之別啊。
還記得李寶瓶教給裴錢兩句話。
背竹箱,穿草鞋,百萬拳,翩翩少年最從容。
背仙劍,穿白袍,千萬里,人間最好小師叔。
朱斂喃喃自語:“小寶瓶你的小師叔,雖然如今還不是劍修,可那劍仙心性,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個雛形吧?”
朱斂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盡頭,瞇眼望去。
那邊出現(xiàn)了一位白鹿相伴的年邁儒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