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第一章。今天還有兩章。)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當(dāng)那道虹光從紅燭鎮(zhèn)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dāng)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位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便煙消云散了,來不及出手,也攔不住,不敢攔,就這么簡單。
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在棋墩山威脅土地爺魏檗的男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后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男子的心口,幫忙護(hù)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于被自己的絮亂氣機(jī)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xiàn)一位其貌不揚(yáng)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同僚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抓起男人的滾燙手腕,一番把脈之后,脈象終于趨于平穩(wěn),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zhuǎn)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lǐng)了。大驪朝廷事后如何跟你計(jì)較,我沒辦法改變,關(guān)于神位一事,更不合適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
魏檗緩緩站起身,才發(fā)現(xiàn)這個氣勢內(nèi)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卻不是腰間佩刀,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后。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zhèn),為何不出手阻攔那個刀客阿良?”
年輕劍客將受傷男子小心翼翼背在身上,起身后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yàn)檠瞿竭@個人。”
魏檗無言以對。
其實(shí)只是看著面相年輕的劍道宗師,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diǎn)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紅燭鎮(zhèn)那邊的燈火輝煌,輕聲道:“嗯,對于我曾經(jīng)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yīng)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xué)宮,此人當(dāng)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游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里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diǎn)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dāng)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嗎?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俗夫子?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shù)規(guī)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圣人呢?”
劍客浮現(xiàn)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后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那一戰(zhàn)之后,阿良才收手,勝負(fù)未知,反正那位大圣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jù)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zhàn)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后,阿良才離開學(xué)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圣人在這座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仿佛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劍客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要說,可仍是決定作罷收場了,最后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劍客松了口氣,看待這位大驪禮部密檔上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小鎮(zhèn),跟她說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選擇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后再御空北歸!
魏檗神色復(fù)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回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來自別洲的劍客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nèi)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為了她,已經(jīng)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么多年,如今還不愿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得下的道理。”
劍客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后不答應(yīng),我也要快去快回落魄山一趟,希望能夠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劍客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guān)系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但是真正相處下來,其實(shí)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么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劍客點(diǎn)點(diǎn)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jīng)能夠讓儒教前三圣之一的大佬出手,那么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劍客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么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不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jīng)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劍客是真正心性豁達(dá)之輩,對于棋墩山土地爺?shù)囊孕∪酥亩染又,并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很奇怪,在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沖突,知曉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zāi)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diǎn)到即止給了教訓(xùn)就走人,當(dāng)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diào)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jī)會當(dāng)面詢問阿良前輩,可惜估計(jì)以后再也沒機(jī)會了!
劍客運(yùn)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yuǎn)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之人之一,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阿良在紅燭鎮(zhèn)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么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么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zhèn)最尋常的酒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結(jié)果到最后,滿懷激動的劍客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shù)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shù)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墻抵擋下一座天下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于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那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都要心動?
到最后,男人只好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請過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男人,就挺開心了。
男人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魏檗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jié)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jī)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xì)說一下過程,那一戰(zhàn)真是蕩氣回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男人冷哼一聲,身形轟然沖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yáng)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zhèn),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澹江畔的那座水灣,呱呱墜地,風(fēng)華正茂,白發(fā)蒼蒼。
他始終不愿承認(rèn),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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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高臺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后余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恢復(fù)正常,而欒巨子和陸姓老人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nèi)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艷。
欒巨子一屁股坐在高臺臺階上,滿是無奈。
陸姓老人是想要跳腳罵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yǎng)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zhuǎn),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yùn)勢在寶瓶洲獨(dú)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xué)即占據(jù)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xué)到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么大一樁風(fēng)波,怎么會算不準(zhǔn),算不到?!”
欒巨子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yàn)槟莻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jī)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事先早早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diǎn)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zhàn)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zé)!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具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
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hù)宮城,若是每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愿意庇護(hù)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dāng)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征兆,因?yàn)樵谶@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jīng)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的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diǎn)也感知不到了?”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濃郁至極,低聲道:“我大驪最少最少二十年國運(yùn),毀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古人說得真是不錯,只留下一座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zhèn),短期之內(nèi),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給我……”
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xù)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fù)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轉(zhuǎn)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zhèn)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借機(jī)興風(fēng)作浪,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jiān)國之權(quán)。”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大驪皇帝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yǎng),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diǎn)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nèi)ニ篮昧。?br>宋長鏡又問:“那么她?”
大驪皇帝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diǎn)點(diǎn)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nèi),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飛掠,宮城之內(nèi),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準(zhǔn)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愿意打破這點(diǎn)所剩不多的規(guī)矩。
大驪皇帝轉(zhuǎn)身走到臺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shí)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那名高冠老人也頹然坐下。
兩位老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袞服男人笑道:“我知道,續(xù)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nóng)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現(xiàn)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shù)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位老人約好一般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男人自嘲道:“只剩下十年了,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yùn),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guī)律,這么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qiáng)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無關(guān)了。大驪的南下,我大驪的馬鐵聲,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
男人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于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家伙,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xù)看著我們?nèi)碎g,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fù)的膽量,也不敢有。
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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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xiàn)一位矮小卻身材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zāi),我該怎么辦?”
老人甚至不愿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么?!”
有別于小鎮(zhèn)少年的另一個崔瀺,扯了扯嘴角,“運(yùn)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里去?!”
老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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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家伙在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座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shù)光點(diǎn)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fā)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tuán)亮點(diǎn),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真的要動身離開了,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座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后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后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