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看著,黎問音忽然冒出來一句。
“好像沒怎么看到錢萊你自己的照片!
錢萊正在積極翻閱相冊的手頓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出于自己的小習慣,忍不住去摳了一下相冊角,把硬紙卷起來一點,又撒手,摁著手指頭把卷起來的邊兒撫平。
黎問音注意到了她這個小動作,目光上抬,微微閃爍地望著她的表情。
錢萊擺了擺手,笑了笑:“哎呀我是照相師嘛,我得負責照相呀,我可不相信他們拍照的水平,必須自己親自上場!
“這可不是理由,我知道有種東西叫自拍照,”黎問音輕輕地戳穿她,顧著她游移的目光,問道,“你自己不喜歡上鏡嗎?”
“嗯、啊,是吧......”
錢萊聲音小了許多,遠不如剛才積極介紹時的洪亮了,沒敢直視黎問音詢問的目光,低著頭,摳著相冊。
她明顯有什么話沒說。
黎問音安靜地看了她兩眼,笑了笑,裝作對此沒放在心上的樣子,接著滿懷期待地欣賞相冊中的照片。
“這是?”
看得是一張落了雪的兩座墓碑的照片。
“這是我的爸爸媽媽,”錢萊柔和著聲音道,“是我寒假回家掃墓時拍的!
黎問音手一縮:“啊......對不起!
“沒事兒沒事兒,”錢萊連忙擺手,“他們是因為家族遺傳病走的,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我不忌諱提這個,還正是因為他們,我才愛上了拍照攝影,想著把世間一切美好都定格下來。”
黎問音說道:“你拍的照片都很美好,你的技術(shù)很厲害,以后會越來越棒的!”
不過。
家族遺傳。
那豈不是錢萊也?
敏感地注意到黎問音的目光,錢萊頃刻就意會到了黎問音這是什么樣的眼神,笑著說道:“不要緊,我的病對于常人來說不好治,但是這是在魔法學校,可以治的!”
那就好那就好。
黎問音放心了:“恢復(fù)的怎么樣?應(yīng)該沒有留下什么副作用吧?”
錢萊卻道:“還沒去治呢!
“什...是有什么原因嗎?”黎問音著急詢問道,“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校醫(yī)院太貴了......”錢萊窘迫地撓了撓臉頰,躲開目光,“還有就是我習慣了,我出生就有這個病,三十歲往后才發(fā)作,可能是覺得不著急治吧!
黎問音:“學生會醫(yī)療部是免費的呀!雖說現(xiàn)在沒發(fā)作,但還是早點根除比較好吧,拖得越久,可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器官什么的,你去申報,他們效率很高的......”
錢萊沒說話了,低頭不知所措地擰著自己地相機。
黎問音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可能有些著急了,停頓了一會兒后,放緩了聲音:“抱歉,我有些太激動了!
“沒有沒有,我知道你很好,你是在擔心我!
錢萊笑了笑,燦爛的笑容在此刻卻顯得很有些無力,然后又垂下腦袋,復(fù)雜地看著自己的相機。
“學生會,啊......”
“是怎么啦?”
黎問音把聲音放的很柔軟,她拋開了懷里的抱枕,主動趴下來,胳膊肘撐在沙發(fā)上,小腿支起來,捧著臉昂首看著錢萊,用這樣的姿勢讓她放松下來,盡量減少壓迫感。
“不信任學生會嗎?”
“完全不是!”錢萊立即反駁了,情緒一激動,把趴著的黎問音都嚇了一跳,“是我自己的問題!
黎問音歪首不解:“唔?”
“就是,哎我這人有點擰巴吧,就是我覺得......”
錢萊搖擺不定,摳著手指頭糾結(jié)再三,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不忍心讓黎問音等待,才終于吐露出來一點點。
“我覺得,我和他們差距太大了,各種方面都是,我......我不配讓他們?yōu)槲依速M時間!
黎問音目光一沉。
——
也許是因為隱藏在心中許久了,一直在等待一個發(fā)泄口,亦或者是因為黎問音的眼睛太亮,目光柔和而堅定,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耐心安靜地鼓勵著錢萊講下去。
少女似乎是被打開了話匣子,糾結(jié)無奈又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想法。
她說,她能被從千萬人里選中,來到這個學校,是天大的幸運。
她似乎來到了一個完全的新世界,宏偉壯觀,瑰麗無限。
“同學們也是,光是聽一耳,看一眼,就能感覺到他們骨子里的談吐文雅,氣質(zhì)不凡,舉手投足,時時刻刻都在告訴我,他們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只是這個世界幸運的參觀者。”
像被抽中登上一座曾經(jīng)想都不敢想地觀光纜車,坐在最豪華的包廂,隨著纜車發(fā)動上升,她透過窗戶,似窺見一樣,望見了不屬于自己的絢麗風景。
她迷上了這里,陶醉于琳瑯滿目的五彩繽紛,沉浸在這如夢似幻中無法自拔。
但錢萊又時刻提醒自己。
她和他們,根本不在同一個層級上。
不需要特意告訴她什么,僅僅只是課堂上聽講時的坐姿,食堂用餐時的禮儀,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來的涵養(yǎng)和下意識的習慣。
錢萊都能感覺到,自己和他們的截然不同,相差甚遠。
“學生會的各位,更是精英中的精英,拔尖里的拔尖,他們無比優(yōu)秀,甚至可能......都有些神圣,光是旁聽他們的事跡,都覺得波瀾壯闊嘆為觀止,我、我打個很幼稚的比方,那真的感覺像童話故事書里的王子和公主,神子、圣女。”
黎問音捧臉聽著她傾訴,收斂著閃爍的目光,抿唇不語。
“我就是、我就是能很清晰地感覺到,他們是絕對的主角、中心,讓他們駐足,為我浪費時間嗎?這太.....”
錢萊沒說出口,后面那句“不值得”,似乎自己也不甘心把自己貶的太輕,可是自己又承認,好像確實是這樣。
她深呼吸,接著說:“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自己家庭這邊,說出來你不要笑話哦,我家......就是很庸俗的那種,很落后,普普通通,見識不廣,就想著按部就班地學習工作成家生子!
看到錢萊在微微發(fā)抖,黎問音往前湊了湊,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我家這個遺傳病吧,不是必然發(fā)作的,其實概率很小,就是我父母比較倒霉,剛好都發(fā)作去世了,還有很多人,三姑六婆,叔叔伯伯,以及我許多個堂表兄弟姐妹!
錢萊講述著。
“我是我們這一輩中最不努力,最沒天分,學習成績最一般的了,可謂庸俗中的庸俗,按照我爺爺?shù)挠^念,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出去打工,然后抓緊就要嫁人去了,趕緊在可能發(fā)病前留個孩子!
“可偏偏是我,被這天大的幸運選中了!
“怎么會是我呢?怎么偏偏是我既擁有魔法天賦,又被選中了呢?”
“我那么努力學習的堂哥表姐,還有幾個聰慧過人的弟弟妹妹!
“他們身上,都攜帶這種隱性遺傳病,都要承受將來可能發(fā)作的后果!
“這讓我怎么、怎么面對他們,我又被餡餅砸中,又可以治病,怎么好事就都輪到我了,我如果把還把這病根治了,他們卻都不能治,我怎么回去面對他們......”
糾結(jié),難過,自責,愧疚,猶豫不決。
以及,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習慣性低頭。
看似開朗直爽的少女,內(nèi)心卻一直這樣敏感著。
黎問音握緊了她的手:“錢萊,你很愛你的親人們嗎?”
“嗯,”錢萊點頭,“他們對我都很好,知道我年幼喪失雙親,輪著照顧我,招呼著我的兄弟姐妹來陪我玩,這么多年,都沒讓我落單過,錄取通知書發(fā)下來后,他們還歡歡喜喜地給我辦升學宴,說我成為了全家的希望!
也因此,才更造就了她的自責愧疚,和強烈的不配得感。
以至于,面對難得的治病的機會,她都停滯不前,不敢伸手去接。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幸運了,再獲得稍微多一點點,都是對不起身邊更好的其他人了。
因為愛,才會愧,才會難過,才會猶豫,哪怕兄弟姐妹們沒有表現(xiàn)出“嫉妒”,她都很害怕自己的行為會引起親人們的不滿,而不敢。
這是一份很重的情感。
黎問音深刻意識到,這不是她輕飄飄說一句“你是最棒的,這是你應(yīng)得的,你也是你自己人生中的主角”就可以開導的。
“那就努力起來吧!”
黎問音笑著說。
錢萊抬眸看了過來。
“你可能學習上沒什么天分,那就努力做喜歡的事,努力拍照,拍更多的照,更美的照,咱們學校鼓勵多方位發(fā)展,把拍照和魔法融合到一起,還能拍‘活照’,這也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哇,當記者,當專業(yè)攝影師,當宣傳員!
既然你都坐著觀光纜車來到這里了,見識到了這么多更豐富多彩的絢麗生活,那不如推開車廂門出去走一走,接下一份這里的傳單,盡情地體驗一番這里的游樂設(shè)施。
“一場絢麗的舞,是需要臺上中心的舞者,臺下鼓掌的觀眾,專注拍照的攝影師,幕后的打光師等等,共同完成的。”
黎問音笑著看著她。
錢萊眸中點綴的星光,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似忽然裝盈了一整片璀璨的星空,又似忽然間望見了明艷的太陽。
——
但是病還是不能拖的......
黎問音看看她,手臂撐酸了,一撐沙發(fā),坐了起來,兩腿盤在一起,身子往前湊,像是在聊少女間的悄悄話。
“那既然你都和我袒露了這么多了,我也說說我吧,其實我的出生更加臟亂差,都可以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第一次聽說,似乎很擔心黎問音被出生禁錮住,錢萊迫不及待地夸贊道:“但是你很厲害。∧闶俏覀兲厥馍尿湴!去年的舞會之星,寒假的奇跡少女、救世英杰!”
“哇我都這么多正面頭銜了?”黎問音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昨天她還差點回歸了一把禁閉室貴賓呢。
“是的是的!我超級崇拜你!”錢萊奮力夸贊,“你不一樣的,你怎么能和我作比較?”
黎問音:“怎么不能?”
錢萊一愣。
“我很多時候就是和你很像呀,我出身更差,習慣更不行,我自己還沒臉沒皮的,根本不如你敏感知分寸,很多時候我都意識不到我給人添麻煩了!崩鑶栆粽f道。
錢萊一下子聽得面紅耳赤的,著急忙慌地想要反駁偶像你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
黎問音卻笑著擺了擺手。
“我還...哎怎么說呢,我有一個特別憧憬的人,他的身份和我差異可以說譬如云泥,他穿著得體,優(yōu)雅客氣,身份很是尊貴,他很高的涵養(yǎng),讓他根本不計較我的粗俗無禮!
“是......會長嗎?”對偶像的崇拜讓錢萊立馬意識到了她說的誰。
“是呀,”黎問音承認,“是他,我很憧憬他,我說的正是我們的初見!
錢萊:“你們的初見?”
“嗯,初見那日,他向我伸手,扶我起來,過來的時候,好像都帶著一縷微風,和一束陽光,”黎問音說著說著笑了,“說出來你可能都不相信,而我呢,我啪地一下!把我又臟又一手汗的手,直接摁上去了!”
“這......”錢萊哽住了,縮了縮自己的手,根本都不敢想自己把臟手往學生會長身上蹭,但她又覺得黎問音沒問題,“你不一樣的,你的發(fā)光點足以讓人可以忽略不計這點事!
“我后來想起,確實稍微有點后悔,當時我哪怕稍微擦一擦呢?就不會留下那么糟糕的初印象了吧!
黎問音垂下腦袋,有些喪氣地道。
“不不不,會長不會介意的!”錢萊趕緊安慰他,“比起這個,他看到的肯定是你的閃光點!”
“那你呢?”
垂下腦袋的黎問音轉(zhuǎn)過來看向她。
“錢萊,你也是哇!
“在你害怕自己給人添麻煩的同時,你所認為的另一世界、另一階層的人,也會坐在干凈整潔的辦公室里,細細地擔心著、苦惱著,該怎么幫助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