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酉時,大雨,往靈秀山莊的路道上,一身淋透的杜英,疾掠而縱,待進(jìn)入山莊院門,讓值守的白勝祖去通報洛寒水,自己則直奔議事廳,到了廳上,杜英方是行氣周身,‘吱、吱’聲響中,只見他身上飄起一陣霧氣,約有半盞茶功夫,濕透的衣衫鞋履竟已是干爽。
此時,眾人來到了議事廳,待落座之后,只聽洛寒水言道,“杜管事只身從安南趕回,應(yīng)是打聽到葉蒼古的消息吧?”
“正是…”
“好,且將詳情講來…”
“遵命…”杜英點頭道,“依先前在莊中所商議那般,屬下與司空管事隨向前輩,是為想直奔安南都城(交州)查探,誰知剛到了安南,卻是發(fā)現(xiàn)其境內(nèi)諸州戰(zhàn)事紛起…”
洛寒水等人心知能聚集一眾武林高手為用,唯有朝堂之力方可做到,故而在前往安南之時,便是商議直奔其王宮所在查探。
“哦?!南晉國發(fā)生內(nèi)亂了…?”
大唐崩亡后,安南本屬南漢,但在南漢大有年間,愛州守將楊廷藝攻取交州,自立鎮(zhèn)節(jié),南漢皇帝劉巖出兵援救未果,只得承認(rèn)楊廷藝為交州節(jié)度使。后來楊廷藝為帳下牙將矯公羨所殺,其女婿吳權(quán)起兵復(fù)仇,殺了矯公羨,占據(jù)交州,并以交州為都城,從此割據(jù)一方,稱王立朝,脫離了南漢。待吳權(quán)身亡,其子吳昌文繼位,自稱南晉王,時人亦稱安南之地為南晉國。
杜英點了點頭,言道,“那時向前輩便在就近的一處州城中,抓了一名阮姓的軍中供奉打聽,便為知曉了其內(nèi)亂的原因…
當(dāng)年吳權(quán)身逝之后,大權(quán)一度落入了國舅楊三哥手中,后來吳昌文奪回了王位,心恐楊三哥舊部不服,便遣派身邊的武學(xué)高手,將諸州守將的子嗣擄去交州,做為人質(zhì)。
而就在一個月前,有人探聽到吳昌文身側(cè)的一眾高手,暗中離開了交州,諸州守將聞訊后,便聯(lián)手起來,遣出身邊的供奉,潛入交州,救回了他們被軟禁在交州的子嗣,而后就起兵反叛吳昌文!
“一個月前?!”洛寒水雙目精光一凝,“如此說來,那吳昌文身側(cè)的一眾高手,離了交州目的所在,應(yīng)就是前往莫忘島行兇…”
“正如莊主所斷,依阮姓供奉所言,秦初官就是其中,而他的武學(xué)絕技,正是‘千軍斬’刀法…那時向前輩便為打聽起葉蒼古其人,那阮姓供奉卻言稱從未聞聽,對于秦初官等人是否返回了交州,也稱不知…
于是向前輩便為將他放走,帶著屬下與司空管事直奔交州,暗中潛入王宮查探,卻發(fā)現(xiàn)吳昌文身側(cè),唯有一名神念小成境供奉隨護(hù),向前輩便將那供奉連同吳昌文一并制住盤問,卻為從吳昌文口中得知了葉蒼古,以及秦初官的過往??
那葉蒼古的養(yǎng)女,名喚葉素娘,其生父本是南漢官員,因遭人陷害而獲罪,便帶著家人逃亡,在官兵的追殺之下,與當(dāng)時年僅五歲的葉素娘離散分開。
而葉蒼古那時奉命到南漢行事,恰好將葉素娥救下,帶回家中后收為養(yǎng)女,應(yīng)是他甚為疼愛葉素娘的緣故,就四下打聽其生父的下落,幾年后,卻為讓他打聽到葉素娘生父投身吳權(quán)帳下,成了吳權(quán)所倚重的謀臣,故而那葉蒼古帶著葉素娘離開了江南,來到安南,并留在葉素娘生父身邊。
未過幾年,那秦初官隨其二姐一家,也來到了安南,其姐夫林豐平頗具才能,不久后就得到的吳權(quán)的賞識,從而與葉素娘生父同朝為官,兩家之人便結(jié)交來往。而這秦初官,想是為練武奇才,竟是被葉蒼古收為弟子,未過幾年,更是將葉素娘許配給他…
當(dāng)吳權(quán)身亡之后,葉素娘的生父擁立篡位奪權(quán)的楊三哥,而林豐平則跟隨吳昌文,雖說兩家政見不同,但因葉蒼古之故,倒也相安無事。
后來在葉素娘的勸說下,其生父反戈楊三哥,助吳昌文奪回了王位,從此秦初官深受吳昌文重用,成了王宮侍衛(wèi)親軍的指揮使,一眾宮中供奉,亦是受他所統(tǒng)領(lǐng)…”
此時,洛寒水詢道,“那葉蒼古其人,此下身在何處?”
“六年前,那葉蒼古已為身亡離世…”
洛寒水最為擔(dān)心的是,葉蒼古還猶在人世,聞言暗松一口氣,言道,“那秦初官一眾呢?”
“未為回到交州,不知去向…”
“哦?”
“當(dāng)秦初官一眾離開交州五日后,諸州守將手下的高手便潛入交州,一番廝殺之下,負(fù)責(zé)看護(hù)人質(zhì)的葉素娘等人,是為死傷重多。聽吳昌文所言,連秦初官的兒子也為被人所殺,而葉素娘則是在次日不知去向…”
“可知隨秦初官前往莫忘島的那一眾高手的來歷與修為…?”
“秦初官一行共有六人,有兩位是交州人氏,皆為抱丹小成身手,一位姓焦,一位姓周,另兩位是神念大成境界,是為同胞兄弟,復(fù)姓慕容,其來歷不明,連吳昌文也是不知,聽聞是秦初官岀外收服帶回王宮…
而其中一位人稱‘空戒和尚’,是為明竅山巔修為,其人早年在愛州一寺院出家為僧,后來卻為還俗,其俗名無人知曉。”
洛寒水眉頭一皺,搖了搖頭,“不對,憑這六人之力,當(dāng)無可能能使島上之人無一逃脫…”
“向前輩亦是如此看法,”杜英言道,“向前輩當(dāng)時猜斷,以秦初官與‘空戒和尚’合力,若想襲殺計先生,也需三十招以上,而許夫人、計夫人當(dāng)可與那兩名神念大成之人一戰(zhàn),以趙永安之力,與那兩名抱丹小成的高手,也能纏斗上數(shù)十招,何況還有兩名善射的箭衛(wèi)…
向前輩認(rèn)為,至少而言,精通水性的許夫人應(yīng)得有機(jī)會逃離,是故又為詢問了吳昌文,那秦初官在安南之地,是否還有結(jié)交的武林人物?吳昌文言稱,除了在交州城內(nèi)的一眾供奉人物之外,秦初官在安南之地可謂是仇家遍布…
但想?yún)遣乃詰?yīng)是不虛,向前輩便讓他帶路去了秦初官的府院,豈知倘大的府院中,此下唯余兩三名仆人,不過,從其中一名老仆人口中得知,那安隆興是與葉素娘一同離去…”
“那向前輩與司空管事眼下身在何處?”
“去往大理國了…”
“去了大理國?為何?”
“在秦初官府院打探無果之后,向前輩又向吳昌文打聽葉素娘生父與林豐平的下落,得知葉素娘生父已死,而林豐平一家,在葉素娘離開三日后,也去向不明…
向前輩心猜秦初官因助力吳昌文,得罪了安南諸州將領(lǐng),此下諸州紛立,已難以在安南立足之下,便斷林豐平一家應(yīng)逃回南漢。于是帶著屬下與司空管事尋去桂州,雖未尋到林豐平一家,但從林豐平老家的鄰里口中得知,林豐平有個胞弟,是在大理國為官…”
“如此說來,這林豐平一家倒是大有可能投奔其弟而去,而秦初官姐弟感情甚篤,若使林平豐去了大理,應(yīng)也會前往,而秦初官的助力之人,或就是岀自大理…””洛寒水言語一頓,目光掃過眾人,落在翁牧身上,又道,“翁長老,你有何看法…”
翁牧正待作言應(yīng)答,夾著嘩嘩的雨聲,一道急促的腳步響起,眾人舉目望去,只見一名箭衛(wèi)來到廳門口,執(zhí)禮道,“稟告莊主,小姐與許姑娘離莊出走了…”
“怎會如此?”洛寒水一怔,“朱管事啦…”
“回莊主,朱管事已是追尋而去…”
“定是趁著大雨,朱管事不能在外看守,便趁機(jī)岀走…”洛寒水一時苦笑,“逍遙,你與眾人且去助朱管事將她二人尋回,慕云你留下…”
洛逍遙等人互視一眼,站起身形,告退而出。
“唉…”洛寒水搖頭嘆息一聲,言道,“慕云,可有辦法使這兩個丫頭不再添亂…”
蕭慕云略一遲疑,言道,“此下已是確定秦初官是為兇手,兒媳以為,除了計夫人為“毒書生”所擄一事之外,將當(dāng)日兒媳被安隆興所害之事,明言告知明珠與翠兒倒也無妨,使她二人知曉原由,當(dāng)不會再生岀前去桂州打探安隆興的念頭…”
“你所說的,我亦是想過,但若明珠知道,金玉也會知曉…”洛寒水苦笑道,“一年之內(nèi),向前輩若是手刃了秦初官,倒也無妨,若是不能尋到,屆時金玉也是會作想尋去報仇,但若他遇上了秦初官,或會因此使他知曉了生父是‘毒書生’…”
“爹爹擔(dān)心秦初官會告訴金玉真實的身世?”
洛寒水點了點頭,“不管以前秦初官是否知曉“毒書生”有金玉這個兒子,但安隆興尋去之后,必定會告知與他,秦初官是工于心計之人,若是金玉日后為他所惑,將是大大麻煩…”
但見蕭慕云沉言未答,洛寒水想是猜她也無良策,嘆了一聲,又道,“罷了,計先生夫婦遇難逾月,無論如何也是該讓明珠前去拜祭一番才可,猜她心中不僅想尋去桂州,亦想著去拜祭金玉的父母,待尋她二人回來后,你作個安排,帶她們?nèi)ボ饺厣角f一趟…”
雖說許翠也是帶孝之身,但她與計經(jīng)海夫婦感情亦是深厚,而眼下情況超乎尋常喪制,洛寒水也就未循制行事。
“那是否告訴明珠她們真相…”
“就如你所說那般,除了計夫人當(dāng)年被“毒書生”所擄之事外,余事你就酌情與吿吧,但必須吩咐明珠二人,目前先不可告知金玉…”
“那兒媳以何理由作釋…”
洛寒水沉吟片刻,道,“就說秦初官一眾身手了得,恐金玉得知消息后,復(fù)仇心切之下,會只身前往…”
蕭慕云點頭道,“兒媳明白…”
半個時辰之后,被雨淋得像落湯雞一般的洛明珠、許翠二人,跟著洛逍遙等人回到了山莊。
若寒水見狀,心中又好氣又憐惜,也未出言指責(zé),只是吩咐二人回房更換衣衫,好好休息。
洛、許二人回到香閨,剛為把衣衫換好,便見蕭慕云到來,見禮請坐之后,蕭慕云便將自己當(dāng)年被安隆興所害,中了“負(fù)情蠱”之事言出,直把二人聽得心驚肉跳,而許翠更是愧疚難當(dāng),珠淚紛落中,泣道,“是我害了娘親他們…若非、若非我當(dāng)年無知,就不會有…嗚嗚…”
“唉,翠兒你當(dāng)年才將及六歲,如何能知卓青蓮之惡,何況還是你爹爹將你帶走,你心中莫生這般自責(zé)的念頭…”
蕭慕云嘆息一聲,接著又將杜英隨向嘯天尋去安南的見聞道出,然后又道,“那秦初官不僅自身身手了得,且還有一眾高手相隨,以你二人的身手,即使秦初官被你二人尋到,如何能報仇雪恨?若是反被他所擄劫,屆時當(dāng)如何是好?”
洛明珠與許翠互視一眼,皆不敢應(yīng)答。
“我所言的之事,目前暫不能告知金玉,你二人能否做到?”
洛明珠略一遲疑,言道,“嫂嫂是擔(dān)心金玉會只身尋去…?”
“不錯,金玉若是得知了兇手身份,想是會離莊尋去,而他一人守孝墳前,芙蓉山莊又無人牽制于他,若為離開山莊,我等如何能夠知曉?萬一遇上秦初官,恐是會生不測…”
蕭慕云將實情與告后,二人心境反是鎮(zhèn)定下來,又心知蕭慕云所言大為有理,二人便答應(yīng)不將實情告與計金玉。
“那天色作晴之后,你二人隨我去往芙蓉山莊一趟,拜祭計先生亡靈…”
洛、許二人聞言一時又悲又喜。
翌日,天色大晴,蕭慕云用過午膳之后,在未時時分,便帶著洛明珠、許翠與五名箭衛(wèi)前往九華山芙蓉山莊。
此行倒也未急于趕路,晝行夜息之下,兩日后已時來到了芙蓉山莊。讓蕭慕云萬萬沒想到的是,卻為遇上了周娥皇。
對于計經(jīng)海夫婦身亡之事,李煜曾特意吩咐沈連城等人,不能讓身體虛弱的周娥皇知曉。但周娥皇中毒之后,向素素幾乎每個月都會到金陵探望于她,且也告訴了計金玉與洛明珠訂下婚約的日期。
周娥皇逾月未見向素素之下,便是向沈連城詢問,沈連城自是作言相瞞,但入宮奉職的計金玉,在家中守孝之事,終為被周娥皇從侍衛(wèi)口中得知。
聞訊后,心中大為悲痛的周娥皇,立馬趕來芙蓉山莊拜祭計經(jīng)海夫婦,卻是在計金玉岀迎之時,遇上了恰為到來的蕭慕云等人。
周娥皇已是從向素素口中得知了,洛逍遙趕到別院相救她的事情,也知計金玉心儀之人,就是洛逍遙的妹妹,此下聽得蕭慕云見禮,自稱‘洛蕭氏’,便是立馬猜岀,蕭慕云便是洛逍遙的愛妻,心頭頓然感慨萬千。
待拜祭了計經(jīng)海夫婦,來到山莊廳堂前庭之際,周娥皇頓住身形,望向蕭慕云,言道,“洛少夫人,可否移步到‘碧玉堂’一敘?”
望著身形柔弱的周娥皇,蕭慕云點了點頭,“國后相邀,民婦焉敢不遵…”
周娥皇憔悴的臉色一喜,屏退左右,在蕭慕云作請之下,二人一前一后向碧玉堂行去。
碧玉堂共有三間木屋,正中間是廳堂,右側(cè)是為書房,而左側(cè)是琴室,周娥皇直接將蕭慕云引到琴室落座。
“我可否喚你為慕云姐姐…”
望著周娥皇淚花呼之欲出的雙眸,蕭慕云心下一嘆,默默點了點頭。
周娥皇轉(zhuǎn)悲為喜,微微一笑,“娥皇有幸在有生之年見到姐姐,當(dāng)是無憾…”
蕭慕云心頭一驚,“國后所中之毒,拙夫當(dāng)可化解,國后萬不可如此作言…”
周娥皇搖了搖頭,望了一眼正中長案上置放的七弦琴,神情但顯感傷,幽嘆一聲,站起身形,行到琴案后的繡墩引身落座。
“娥皇想彈唱一曲,以遣心懷,還望姐姐見諒娥皇冒失…”
“國后言重了,民婦求之不得…”
周娥皇微微仰首,秀目一閉,旋即明眸一睜,目光望向琴弦,右手微微一撥,一聲清脆悅耳聲響起,緊隨著雙手靈動按拔,如潺潺流水的弦音輕揚(yáng)而起…
憶情初竇。海棠思,夜如晝。檀槽弦語,問君知否?
荼靡遲來,紅顏夢瘦。
一曲長相伴鴛鴦,春江許白首。
燭影搖紅帝王堂,風(fēng)曉荷蓮并蒂守。羅衣霓裳,詞情音濃,流光期久。
宮冷香殘,晚亭花零紛如雪,夜半衾寒擁空手。相如別戀文君訣,琵琶咽霜,琴心哀負(fù)。
十年錦箋再淚,朱顏落粉鏡蒙銹。杏梁孤燕去,云逝無言,明月依舊。
一一一寄〈女冠子〉·云逝無言·
琴聲初如縷縷春雨,飄落在春江之上,悠然輕揚(yáng),仿如絲柳拂水,陣陣漣漪…漸漸上揚(yáng),復(fù)如夏雨密集,激昂中又似云雀歡鳴,聲聲悅耳…突為一沉,緩緩低婉流轉(zhuǎn),但如秋雨簌簌,擊打落葉飄零,滴滴無情,使人心生滄!僖魸u消之際,終如寒雨蕭蕭,稀疏凄清,弦弦孤啼,聲聲悲蕩…
蕭慕云凝神靜聽之中,心境由喜入悲,余音繚繞中,只見周娥皇站起身形,珠淚滑落中,對著自己欠身作禮,不發(fā)一言,疾步而去。
蕭慕云怔怔望著弦琴,喃喃言道,“誰人可以救你…誰人可以打消你向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