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什么東西堵著喉頭,林鈺一句話都講不出來,木然盯著身前人,又掠過底下空蕩大殿,胸膛的起伏難以自抑。
她兩世為人,從前以為爹爹富足、義兄入仕,自己的身價便能跟著水漲船高。
可這一趟跑下來她看清了,父親的是父親的,兄長的是兄長的,并沒有什么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眼前看見的這一切盡管荒唐,卻也真真切中了她的心事,恐怕只有阿淵這般做過家奴的人才能料想到她的無力。
手中無權(quán)的女子,何異于稚子抱金?美貌、家財,通通任人掠奪罷了。
鳴淵見她久未回神,便知她還是動容的。
“唐高宗麟德年間,武后垂簾于后,史稱‘二圣臨朝’!
他的嗓音帶一點獨屬這個年紀(jì)的低啞,說得極其輕緩,甚至帶一點哄誘的意味。
“阿鈺,不想試試嗎?”
林夫人阮氏在閨中便跟著兄弟讀了不少圣賢書,到了林鈺,女德女戒雖沒落下,林鈺讀書卻也少有忌諱。
林霽在家中會讀的,林鈺大多也讀過。
林鈺分明坐在那兒,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像立在一處斷崖邊,崖風(fēng)呼呼撕扯著自己的身軀。
“先把我松開。”她閉著眼,說了這么一句。
鳴淵像是要踐行往后長久的服從,立刻伸手為她解綁。
見她腕上肌膚壓出了扶手上的龍紋,又將那片薄紅的肌膚捻在指尖揉壓。
甚至還不夠,拾起來遞到唇邊,以唇輕吻。
林鈺想說什么,卻也被他這動作打斷,別過腦袋講:“咱們回去說行不行?”
在這上頭坐一刻,她便提心吊膽一刻,腦袋嗡嗡響,壓根沒法好好說話。
鳴淵此行的目的達成,該說的都說了,站起身,忽而見她陷在金碧輝煌的龍椅中,沖動便從胸膛直沖腦門。
眼前寬闊的身軀俯來,林鈺的推拒顯得無力,身子向后抵到椅背上,腦袋卻被一只手護住。
“唔……”
鳴淵的吻收不住力道,喘息聲將她緊緊包裹。
他從沒做過這種事,他在人面前向來自制順從,除了今夜。
可相比他的沖動,林鈺要冷靜許多,好不容易尋到個間隙避過他的唇,她揪著人衣襟繼續(xù)說:“我們回去!
這是她第二回提了,鳴淵還捏著她一只手,啞著嗓音“嗯”了一聲。
“我背你!
初春的夜風(fēng)一吹,大殿內(nèi)那些莫名其妙的心緒才終于淡了些。
林鈺不是第一回叫他背,他的脊背比尋常男子要更寬些,常年做力氣活的手臂也粗,因而伏在他背上,林鈺每回都覺得無比安心。
唯獨今日,她心緒太亂了,時不時就要嘆氣。
“你有沒有想過,此刻不是唐高宗年間了!
鳴淵背著她走,林鈺在她耳邊講,“唐時推崇佛道,可如今我們推崇的是儒學(xué),講究三從四德、夫尊婦卑!
“你方才對我說的‘二圣臨朝’,是千百年前才能做的事。”
林鈺手中提著燈,照亮了鳴淵腳邊的路,他說:“就算放在千百年前,不也是驚世駭俗的大事!
林鈺聽得出來,他在勸自己試?蓮奶偷畛鰜,從那張龍椅上爬下來,她已然冷靜太多。
她兩世為人了,惜命,就想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
“我不是這塊料,許多人都說我性子嬌縱,我認。娘親小時候便對我說,女兒家想活得自在些,便難免被人評一聲‘嬌縱’!
“阿淵你能明白嗎,從前在家中那種日子便是我最最想要的,我不想把自己架得太高!
后來那一路,鳴淵沒再接過話。
直到回了望月閣,將人放回榻上,他才沒頭沒腦來了句:“不急,再好好想!
他還是不肯放棄。
對許晉宣能勸能罵,到鳴淵這兒,林鈺真是沒辦法了。
又想到以后,自己把許晉宣勸走了,鳴淵留在皇宮里,若他一直都不死心,豈不是日后即位還能把自己捉回來。
鳴淵也在想,他想著自己的辦法那樣周密,林鈺應(yīng)當(dāng)會心動才是。
直到那日午后林鈺忽而問他:“這皇位與我若只能選一樣,你選哪個?”
彼時兩人正立在庭院里,開春前鳴淵移來了幾株桃樹,只是仍舊光禿禿的,近看才能看見幾個緊閉的花苞。
他說:“如今這般局面,其余皇兄安居封地,無人覬覦儲君之位。倘若我不爭,得帝位者就會是我的五皇兄!
“我清楚他的為人,他自幼便是那樣隨心所欲,他這樣的人,不該在那種位置上!
所以,必須是他。
無論是出于他的本愿,還是幾經(jīng)比較之后決出人選,鳴淵時常會覺得,自己爭奪,是天命所歸。
“倘若今日我將儲君之位拱手讓與五哥,那么日后,你,我,甚至是林大人,我們都沒有安生日子過!
在這件事上,林鈺與他想的一樣。
許晉宣那人想要什么便不擇手段,倒并非能力不足,就是這樣的性子不合適坐在太高的位置。
皇帝,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卻要摒棄最多的私念。
上位者私念太重,便是天下蒼生的禍。
林鈺忽然想通了咸禎帝的用意,這番考驗,看的是誰能放下對自己的私念。
畢竟他當(dāng)年便沒能過靈妃那關(guān),深知無法摒棄情愛是多重的孽。
皇位與自己,鳴淵并未給出一個明確的抉擇,卻也道清了這之中的干系:他得先有皇位,才能保住自己。
“如此說來,還是儲君之位更要緊!
林鈺一語道破,鳴淵卻沒能立刻想到反駁的話。
見她忽而抬起手臂,婀娜的身形舒展,在自己面前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
一如從前,就在她的瑤光院里。
“阿淵,舍下我吧!
“沒有二圣臨朝,你也能做好一個皇帝!
“你比許晉宣合適,比從前的太子也更合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為了抵消兩人身量上的差距,林鈺立在廊上,鳴淵立在廊下。
聽完那番話他似是怔了怔,幾步踏上回廊將人緊緊擁住,卻不肯應(yīng)聲。
林鈺在他懷里又道:“不是說,我在你這里永遠都是‘小姐’,那就當(dāng)成小姐對你的命令。”
“阿淵,舍下我,自己去坐龍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