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昌已整整兩日未歸家,這會兒廳堂內(nèi)肅穆異常,似有一層陰云籠罩頭頂。
林鈺走到門口時,那人忽然回過頭來。
她與林建昌,至少六分相似。
濃眉大眼,鼻梁低而圓鈍,只有秀氣的輪廓勉強能說像阮氏。
與前世不同的是,她不僅晚來了三天,還穿著一身刺目白衣,發(fā)髻間簪著一朵白花,像在為誰戴孝。
“你來了!
開口的是父親,林鈺微微點頭,將鳴淵等人留在外頭,抬步邁入廳堂內(nèi)。
裝作第一回經(jīng)歷的模樣,問道:“這位是?”
沒人急著答復。
阮氏一雙細眉緊蹙,臂彎朝她張開,“鈺兒,到為娘身邊來!
林鈺依言向人走去。
此刻林霽正立在二老身后,她朝人望去,男子的眼光卻并不落到自己身上。
那日游湖回來之后,她再沒跟人說過一句話。
林鈺此刻管不著他,前世事發(fā),他全程未置一詞。
只再度發(fā)問:“這位姑娘是?”
林建昌在一旁嘆氣,似無可奈何,“前陣子你的乳母病重,央求我去見她一面,說有要事告知!
“我念著她舊日苦勞,這便去了。誰知她竟告訴我,當年恩將仇報,竟用自己的女兒,換了我的女兒!”
說到此處,他似是難以面對兩個姑娘,略顯心虛地別過眼。
“我再一看人,她,她生得的確……”
的確比林鈺,更像他的女兒。
阮氏拉著她的手緊了又緊,顯然是不知所措到了極致。
用心教養(yǎng)了十五年的女兒,任誰都沒法輕易舍棄。
可若那干瘦可憐的姑娘才是自己親生的,她在外白白吃了十幾年的苦……
婦人心煩意亂,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誰想身側(cè)林鈺出奇鎮(zhèn)定,指尖搭上她的手背,輕輕拍著以示安撫。
“爹爹如何證明,不是那人胡編亂造,臨死之際賭一把,想為自己女兒騙個前程呢?”
她有理有據(jù),阮氏立刻尋到主心骨。
“是啊,這嘴皮一掀的話,誰知曉是不是真的?”
林建昌似早有預料,手一揮道:“那就滴血驗親吧!
這些都沒有變。
林鈺看著那瓷碗端上來,內(nèi)里水波輕晃泛起一層漣漪,定定落在楠木八仙桌上。
“來!
林建昌對晚迎招招手,率先用銀針刺破指腹,殷紅的血珠墜入碗中。
那干瘦的少女始終沒張口,聽話地拿起另一根銀針,就要往自己指尖扎去——
“等等!”
動作卻被喝停了。
眾人的目光都聚到林鈺身上。
林鈺走上前,發(fā)覺那人不僅瘦,還要比自己更矮一些,面色發(fā)黃幾乎不見血色。
而她伸出去的腕子好似一截暖玉,直接將銀針從她手里取過來,握到了自己手中。
“既然是滴血驗親,不如我與爹爹先驗吧。”
“這……鈺兒!”
林鈺正要扎破指尖,卻被猛地拉住手腕。
林建昌道:“你自小身嬌肉貴的,爹爹與她驗一回就成。”
他伸手欲奪銀針,林鈺卻向后一避。
父親,在攔她。
她曾千萬次回憶過這個場景,分明不是親生父女,血卻能相溶,可見是有人在水里做了手腳。
林鈺以為,父親應當是被蒙騙的。
可眼前人緊張兮兮的模樣告訴她:不是。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碗水有問題。
卻任憑這碗水陷害自己,認下一個騙子做女兒。
林鈺看不懂他,更不知曉他究竟想做什么,不管不顧地掙脫,只想把自己的血滴進去,好叫他啞口無言。
可正當此時——
“不必驗了!
清冷平直的男聲,驀地在身后響起。
林鈺不敢置信地回頭,前世置身事外的林霽,竟在此刻開了口。
“血能相溶,也未必是父女。”
趁眾人望向林霽,林建昌暗暗抬袖拭一把冷汗。
阮氏忙問:“阿霽,此話怎講?”
林霽道:“府衙卷宗里翻過幾樁冤案,皆是父子驗親,血不相溶!
“有位御史便尋來十對母子,當場滴血,亦有六對不相溶。”
“以甲之母換乙之子,卻有二三者相溶!
“這……”阮氏聽得心驚,“總不會是她們的孩子,都被換了吧?”
尋常人家不似高門富戶,是請不起乳娘的,孩子一墜地便時刻拴在身邊,壓根沒有換嬰的機會。
“是,”林霽淡聲道,“那位上差便發(fā)覺了,滴血驗親,是驗不出親子血脈的!
眾人皆是第一回聽這說法,可既然滴血驗親不靈,便只剩了一番說辭,還有……
那姑娘與家主,過分相似的容貌。
緘默之際,廳堂內(nèi)響起一聲嗤笑。
阮氏轉(zhuǎn)頭,發(fā)覺女兒正盯著林霽,毫不掩飾面上的厭惡。
林鈺當真恨他。
他既然知曉這些,前世為何不說?
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誣陷,卻在她將要戳穿陰謀的時刻,急急跳出來,維護他在意的晚迎。
想到驗身那日沒能打成的一巴掌,林鈺恨不得立刻沖上去,討回來。
卻礙著眼前境況,又只得強壓怒火。
“既然沒法證明,我不是爹爹的女兒,那如何證明她一定是呢?”
林鈺側(cè)過身,一瞬不瞬盯著面前的父親,“她是生得很像您,可我也很像娘親呀!
“爹爹,這莫不是,您與乳娘的私生女?”
“你胡說!”男子厲聲呵斥。
林鈺抿一抿唇,阮氏便立刻將女兒護到懷里。
“鈺兒說得沒錯,那人如今都不在人世了,就空口白話撂下這樣一句,叫我如何敢信呢?”
境況已經(jīng)不同了。
至少此刻,娘親并未被蒙蔽,她依舊是相信自己的。
林建昌低頭沉吟,面色并不好看。
半晌才說:“那就叫人先住下,我再仔細徹查一番!
父親也讓步了。
雖沒能一舉揭穿陰謀,可至少守住了自己,沒再淪為任人欺侮的粗使丫鬟。
林鈺松一口氣,角落里靜到?jīng)]什么存在感的少女,心中卻未能平復。
小白兔不一樣了,這是怎么回事呢?
明明從前只會啼哭委屈,最后做了那人登天路上的一抹冤魂。
重來一遍,怎就至于性情大變?
猜疑之際,林鈺忽然道:“就算你是爹爹的私生女,也該有個名字!
“就叫你晚迎吧,早晚的晚,逢迎的迎。”
晚迎與她目光相接,篤定了一件事。
小白兔,也死而復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