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
蘇塵一眼就看出老人的狀態(tài)。
他走到男人身邊小聲解釋了句,末了讓他將準(zhǔn)備的東西拿出來。
“等天黑吧,這幾位誰會吹沖鋒號?”
“我!”男人語氣鏗鏘。
蘇塵仔細(xì)看了看他,點(diǎn)點(diǎn)頭:“那行,等會兒我示意你再吹!
那邊,婦人哭著跟老人說明了情況。
“好,好啊,我心心念念著就是這里,能在這里死,也算跟班長同穴了。”
婦人嚎啕地聲音更大了,淚如雨下。
“小穎啊,別哭,爸這些年也活夠了,我那些兄弟啊,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就爸,全須全尾的,還生了你,還能看到你結(jié)婚生子,夠了,老天對爸爸不薄……”
男人見狀,微微側(cè)身,悄悄摸了摸眼角。
蘇塵看到老人臉上黑氣如蟒蛇一般纏繞了上去。
可那張臉,卻云淡風(fēng)輕。
他指著石頭縫隙:“那天,我們就是在這兒,我腿上綁著木板和紗布,班長斷了手,手掛在脖子上,我們就躲在這里,大氣都不敢出……”
“我手里揣著一把槍,外面?zhèn)鱽砹藰岉,我怕啊,怕救我們的同志沒了,可他們真沒了啊,鬼子的腳步聲接近了,我想沖出去,可兩下就撲倒了,班長將我扶了起來,然后自己跑了出去!
“我太膽小了,那些腳步聲跟閻王的索命繩一樣把我捆住,動不了啊,槍響了,我就知道,那索命繩也帶走了班長……”
這話婦不知聽了多少遍,不厭其煩。
她替老人整理好衣領(lǐng):“爸,你不是膽小,你只是無能為力!
“哎,多少年了?五十來年了?”
婦人頷首:“嗯,那會兒您19歲呢,參軍的第三年!
“是啊,我是我們班年紀(jì)最小的,班長就愛把我?guī)磉叄疹櫸易o(hù)著我,最后,最后……連命都照顧沒了!”
老人的濁淚落了下來,他吃力地抬起手抹了抹,又笑開:“不知道班長這么多年有沒有投胎,要是沒投胎,我就能見到他了,我,我對不起他啊~”
阿鵬悄悄挪到蘇塵身邊,伸出小手緊緊抱著蘇塵的大腿,眼圈也有點(diǎn)紅。
他的視線里,爺爺?shù)哪X袋已經(jīng)從身體上探了出來,有兩個爺爺,一個是近乎透明的。
之前就是這樣,他怕極了。
但現(xiàn)在……
爺爺好像……挺可憐的。
夜色漸漸蔓延開來。
山間偶爾有一縷灰色氣息飄過。
但見有人,立馬就躲開了。
蘇塵走了兩步,那魂靈就感受不到了。
他無奈。
現(xiàn)在的道行還是太淺了。
魂靈真想要逃的話,他根本追不及。
況且他們也不是厲鬼,總不能布下捆靈陣。
嘆了口氣,蘇塵又回到巖石邊。
老人這會兒的精神頭也漸漸萎靡。
男人上前跟婦人說了幾句,婦人哽咽了會兒,很快將帶來的吃食擺開,讓老人多吃點(diǎn)。
老人沒吃多少,男人見狀望向蘇塵,見他點(diǎn)頭,咬了咬牙,掏出號來:“爸,我給你吹個沖鋒號聽聽吧!
老人愣了會兒,勉強(qiáng)擠出笑容來。
“好,好啊,好久沒聽到嘍!
激昂,雄渾的號聲很快在山間傳蕩開。
驚起一群飛鳥,也驚散了孤魂野鬼。
山谷里的一棵樹卻劇烈搖晃了起來。
“殺!”
“殺鬼子!”
“殺!”
“殺!”
“殺!”
……
蘇塵身子一頓,緩緩側(cè)身。
果然,還是這個最有用么?
原本平順的山氣,突然激蕩了起來。
像是在溪流里投擲了一顆石子,蕩起了隱隱的漣漪。
他牽著阿鵬的小手緩緩走到山谷邊。
往下望去時,漣漪更為明顯。
沖鋒號繼續(xù)。
男人鼓足了氣息,激昂吹著。
老人神情激動,拳頭攥緊,眼睛卻蒙了一層灰翳。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輕喃著:“沖,沖啊~”
婦人見狀,不忍地轉(zhuǎn)過身子。
她擦了擦眼睛,才發(fā)現(xiàn)蘇塵往遠(yuǎn)處走,愣了下,忙追了上來。
“大師?”
“噓~”蘇塵示意她別說話。
“殺!”
“殺!”
“殺鬼子。
“殺!”
……
近乎機(jī)械的低喃傳入耳中。
他轉(zhuǎn)過頭問婦人:“有聽到什么聲音嗎?”
婦人茫然搖頭。
阿鵬卻小聲回著:“爸爸,殺鬼子~”
蘇塵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阿鵬啊,你先跟阿姨在這里,爸爸下去一趟啊!
“?大師?這,這里沒有繩子不好下……”婦人剛出聲,就見蘇塵將手電筒往嘴里一塞,已經(jīng)利落抱著一根樹干往下滑。
他的身子初時還有些笨拙,漸漸地開始靈巧起來,沒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
“爸爸~”阿鵬有些慌,趴在地上往下看,聲音里帶著些哭腔。
蘇塵聽到聲音,笑著道:“阿鵬,爸爸在下面,沒事啊,很快就上來!”
說完,蘇塵繼續(xù)利落下滑,很快,他停了下來。
這里接近谷底。
邊上草木茂盛,松柏,杉樹,楓楊……
蘇塵的視線落在了一棵槐樹的樹杈上。
那顆蕩起漣漪的石子,就在那兒。
一聲聲“殺”也是從那里發(fā)出的。
那里,有個淡淡的影子。
槐樹,也稱鬼樹,是極陰之木。
魂靈在槐樹上并不離奇。
但,一般魂靈都是在樹根處,而并非樹杈。
蘇塵助跑兩步,很快跳躍伸手,攀上了樹杈,用力一撐,整個人跳了上去。
激蕩的“殺”聲弱了下來。
蘇塵取下嘴里的手電筒,往樹杈上一照,當(dāng)看到被夾在槐樹中間的尸骨時,緩緩嘆了口氣。
原來遍尋無果,卻真在眼皮子底下啊。
這地方他之前跟婦人走過,不過注意的卻是地上,根本沒看樹杈上,所以忽略了。
不過更關(guān)鍵的是……
四十五年的時間,尸骨的一部分儼然跟桑樹融為一體,看這融合的部位,蘇塵猜測,應(yīng)該是尸骨從上面掉下,折斷了桑樹的樹枝,但又掛在了上面,天長日久,桑樹漸漸自愈,樹皮緩緩包裹住尸骨,而尸骨上的魂靈也被桑樹影響,似草木之氣,與山氣的連接幾乎與一般草木無二,這也是之前蘇塵好無所覺的原因。
這是……成地縛靈了啊。
所以此刻存在尸骨里的淡淡影子,竟是綠色的,而不是一般魂靈的灰色。
蘇塵唏噓了一陣,很快下了桑樹,飛快往上爬。
婦人聽到下面的動靜,忙問了句:“大師,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把老爺子背過來吧,我送他下去。”
“哦哦哦,我這就去!
號聲停了。
山氣里的漣漪也漸漸消失。
老人的精氣神沒了支撐,整個人都萎頓了下來。
他的拳頭無力地松開,嘴巴蠕動了下,再也沒說話的氣力,眼皮更重了,像是壓了千斤山石。
婦人走到他身邊。
“爸,找到老班長了!”
老人眼皮子猛地掀起,亮光從灰翳里透出。
“班,班長!”他無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