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原來是你
芝華躺在程濡洱懷里,窄腰被他的雙手擁著,逐漸找回平息的呼吸。
衣服揉得亂作一團,這里沒有替換的,只有幾件男士浴袍,偏硬偏厚的布料,躺下來時全擠在一起,不適合做睡衣。
索性就什么也不穿,相擁躺著聽風吹樹葉的聲音,聽見他們心跳同頻,呼吸也默契地合在一起,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不需要再做更多。
芝華心里從未有過的寧靜,臉挨著他心口,合上的眼皮貼著他溫熱的皮膚,輕聲說:“來見你之前,周熠帶我去了個地方!
他的聲音便貼著傳來,“去了哪里?”
“郊區(qū)的高爾夫球場!敝トA停下,仰起頭看他。
聽到地名后,程濡洱了然,周熠無非是帶她去看了那群小狗,替他說幾句用心良苦的好話。
程濡洱不喜歡把這種事拿上臺面,尤其說給當事人聽,就像刻意邀功,讓他覺得即使得到什么回饋,也并不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
經(jīng)歷了程荔充滿功利的母愛,程濡洱格外在意虛無縹緲的真心誠意。
“然后你就來找我了?”程濡洱垂眸看她,輕悄捏她腰上的軟肉,“這么好收買?”
芝華在他懷里癢得陣陣發(fā)笑,按住他的手,繃著笑意說:“不止呢!
“還有什么?我有那么多秘密嗎?”程濡洱的臉壓下來,尋到她的唇,慢條斯理吻了幾秒再放開。
“我只是,看到了一些新的小知識!敝トA笑意盈盈,兩只眼睛亮瑩瑩,比他挑選的那堆鉆石加在一起還亮,“比如,你知道zhīhuá兩個字,有多少種排列組合?”
程濡洱忽然頓住,原來那個筆記本,也被她看到了。
并非不想讓她知道,只是時機不在此刻。他本想當作一個睡前或午后故事,等到他真的完全擁有她時,再輕描淡寫說出來。
意外的是,芝華雖然知道了,卻只知道這故事的一半,尚且沒有把他和從前的人聯(lián)系起來。
因為她又問了一句,“你為什么一直在找我?”
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室內(nèi)烘著暖氣,室外狂風肆虐,看上去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時候。
程濡洱起身隨意套上浴袍,在黑色皮夾里簡單翻找,取出一方不足拇指長的方形布帛,遠看著有繁復(fù)花紋,頭尾編著紅色緞帶。
拿出來的那一刻,芝華便覺得眼熟。等程濡洱重新把她攬進懷里,遞進她手中細看,芝華腦海里忽然一閃,很久以前的人和事,像雨季里的積水,一滴滴在她的回憶里聚起。
“原來是你!敝トA喃喃地念,“原來你是他!
這是她和那個奇怪的男人最后一面時,塞給他的護身符。
和他遇見之前,芝華正陷落于人生最荒寂的18歲雨季。
一切并非都是不好的,最好的年紀里,大部分日子都是快樂的。那時,她拿到了戲曲學院的錄取通知,比一般考生早了幾個月。
這歸功于唐鶯,唐鶯很看重芝華,?渌刑熨x,一雙眼睛聚滿情緒,合該是在舞臺上被人捧的角。于是唐鶯拉了從前認識的老演員,讓芝華跟著參演,拿了幾個獎杯,再整理成資料,送去戲曲學院,為芝華換來一封提前錄取的通知書。好消息只讓母親開心了幾天,某個下雨的傍晚,她接到母親的電話,干巴巴地讓她“現(xiàn)在回來”。
母親說,父親出軌了,出軌對象是培訓(xùn)班二樓教鋼琴的老師。
“怪不得他接你下課那么勤快!蹦赣H哭過一場,嗓子啞得只剩氣聲。
芝華想問母親怎么辦,她以為母親這樣急著喊她回來,是要和她商量什么?墒撬犃税胩欤l(fā)現(xiàn)母親只是抱怨。
抱怨自己生產(chǎn)時沒能打無痛,抱怨坐月子時月嫂不稱心,卻沒人幫著她找新的,抱怨撫養(yǎng)芝華的過程里,父親缺席的每一刻。
樁樁件件攢起來,加上如今板上釘釘?shù)某鲕墸鐗蚰赣H提出那句離婚。芝華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母親問她想跟誰,她會毫不猶豫說想跟著母親。但是后來父親回來,芝華才聽明白,母親翻找出這些新賬舊賬,并不是為了增加離婚的砝碼,而是爭取同情的砝碼。
母親陳列自己在這段兩性關(guān)系里的不平衡,想以此換取父親的同情。因此失敗后,母親變得歇斯底里,變成芝華沒見過的偏執(zhí)模樣。
從前連睡覺都怕弄亂一頭漂亮的卷發(fā),如今扯著嘶啞的嗓子,攀著一捆不知何時準備的麻繩,鬧著上吊的戲碼。
一場出軌,把她精致美麗的母親,變成了潑婦。
芝華看著他們,像看一對陌生夫婦。她的人生沒有真正的叛逆期,只是偶爾涌生叛逆的脾氣,比如這一刻,她郁氣地離家出走,投奔了她的昆曲老師唐鶯。
那晚月色朦朧,空氣里滿是濕潤的水汽,芝華看見唐鶯等在公寓樓下,披著一件煙灰色針織開衫,手里還抱著另一件,然后披在芝華身上。坐在沙發(fā)里,芝華吞吞吐吐,覺得家里發(fā)生的事,是難以啟齒的丑事。唐鶯聽了,抱著她笑,掀開自己的衣角,露出小腹那道猙獰的縫合疤痕。
芝華喜歡看唐鶯的臉,眉眼都像纖細的柳葉,是古畫里侍女們的模樣,越看越覺得是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品。她斷然想不到,這樣的藝術(shù)品,藏著丑陋的疤痕。唐鶯沒有結(jié)婚,已經(jīng)做過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可她生產(chǎn)下來的孩子,芝華又從未見過。
“我不能見,也不想見,這是我人生里不能不經(jīng)歷的噩夢。你看,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事情,你沒必要感到自卑!碧弃L抱著她,像母親安撫睡夢中驚醒的孩子,手掌輕拍芝華的脊背。
后來芝華時常夢到唐鶯,時常會失神地想,如果唐鶯知道她20歲的遭遇,會否說出不一樣的話,會否能讓她多一點勇氣。
可惜芝華沒有機會了。第二天醒來回家,父母之間又像無事發(fā)生,他們總有修復(fù)裂痕的方法,閉口不提昨天的鬧劇。芝華左右看了眼,也不再說話,她的意見向來不算重要。
拿到通知書后,芝華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學校,她沒有多少愛好,平時都靠嚴丁青帶著玩,F(xiàn)在嚴丁青沖刺高考,芝華只能往培訓(xùn)班去,變成唐鶯的半個助教,替她看著一茬茬十多歲出頭的小姑娘,慢慢地也覺得有意思,去的越來越勤快。
每天下課,她都等著和唐鶯一起收拾好,再鎖門離開。
雨季的雨水摸不準時候,芝華隨身帶著一把傘。她出門時,外面風停雨歇了一陣,斜灑下的余暉金黃一片,亮得人眼球脹痛。
她往外走,第一次看到那個外地車牌,很突兀停在路邊。
那是第一眼,芝華和程濡洱都沒有在意。第二天、第三天,那輛車又來了,安靜又固執(zhí)地停在同一個地方。
芝華發(fā)現(xiàn)唐鶯臉色怪異,會突然出神地看著那輛車,又像要甩掉什么似的,拼命搖搖頭,扭臉不再看。
腦海里靈光閃現(xiàn),芝華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領(lǐng)悟的,直覺那是唐鶯不能見也不想見的孩子,芝華想偷偷看一眼。
于是她拿著唐鶯做的紙杯蛋糕,趁教室里正忙的時候,從后門偷偷溜出去,有些興奮地敲那扇車窗。
片刻后,車窗緩緩降下,車里人那張臉擋得嚴嚴實實,帽子、墨鏡、口罩捂得嚴絲合縫。
芝華看不到他的神色,卻覺得他渾身上下流露著慵懶,或者說是漠不關(guān)心,冷淡的姿態(tài)拒人千里。在他身上,是一整套裁量精良的西裝,布料溫潤地反著暗紋,一看便知價格昂貴。和她這樣的小城中產(chǎn)家庭相比,車里的男人屬于另一個更高的階級,是她伸直了手也碰不到的階級。
短暫的幾秒鐘里,芝華腦補了美麗女人和豪門的恩怨,迫不得已生下孩子并與豪門斷絕往來,多年后孩子因為思念,千里迢迢看一眼母親……
他拒人千里,他一言不發(fā),他故作風平浪靜!這都是豪門繼承人的保護色罷了!
強烈的同情,促使芝華刻意對他補了一句,“祝你開心!
轉(zhuǎn)身離開時,她想,明天還要來送小蛋糕,她要做唐鶯和他之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