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是依照高眉娘的吩咐來的,他因為是高眉娘的“徒弟”,所以還能回去那邊伺候師父,這次回來表面的理由是要再收拾些高眉娘要他收拾的東西,所以也不能久留,把該拿的東西都拿了之后,便又回去伺候了。
凰浦眾人都?xì)g天喜地著,暫時竟無人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狀,忽有一個童子近前來邀。林叔夜猜到童子背后是誰,便未拒絕,摸著夜色來到一條小河邊,登上了一艘小船,童子自上岸去。
船艙里頭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林叔夜沒有猜錯,正是陳子峰。
見到林叔夜,陳子峰滿臉怒色:“你怎么搞的!怎么令她陷入如此境地!”
林叔夜冷冷回道:“她的事情與你無關(guān)!
“與我無關(guān)?”陳子峰怒道:“你是他的莊主,本該守她護(hù)她,如今卻……”
林叔夜冷笑道:“我至少沒潑她一臉毒膠,逼得她跳入急湍之中,顛沛流離十二年!”
陳子峰重重一拍船舷:“林叔夜!”
林叔夜毫不示弱,冷冷道:“你找我來,就是跟我吵鬧?”
“你算什么東西!也值得我跟你吵!”陳子峰怒道:“我只是無法眼睜睜看著秀秀被昏君玷污!你呢!你是不是慫了,準(zhǔn)備認(rèn)了這個憋,親手送你的好姑姑入宮侍駕!
“入宮侍駕”四個字可將林叔夜刺得狠了!
他厭惡陳子峰,至少卻還能跟陳子峰一斗,但面對皇帝時,卻是全然無力與抗了,眼前這個兄長他曾經(jīng)崇拜過,也曾經(jīng)厭惡過,而此時此刻竟又被皇帝的出現(xiàn)逼得兩人同仇敵愾了起來。
陳子峰胸口起伏著,稍壓怒火:“我要你將她的經(jīng)歷細(xì)說給我知——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林叔夜不開口。
“怎么?”
“我怎知你要做什么!”
“我要救她出生天!”
“憑你?”林叔夜笑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這是哪里?搞成了幾樁陰事,就當(dāng)自己無所不能了?別以為自己真是個人物了,在行宮那些人眼里,你我與螻蟻無異。”
陳子峰冷笑道:“我再怎么無能,至少也比你強(qiáng)些!真以為這十幾年我是吃白飯的?就算是十三年前,我在宮中朝中的人脈,也不是你現(xiàn)在能比的!”
林叔夜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后才道:“你當(dāng)年是怎么偷梁換柱的?那可是在大內(nèi),你怎么能眾目睽睽之下讓沈女紅吃癟,還將姑姑的成就嫁接給長姊的?”
陳子峰冷笑:“現(xiàn)在你還有閑心管陳年舊事?”
“什么宮中朝中的人脈這些話是你自己提的,你不跟我說清楚,我就無法信你。”
陳子峰忍了忍,才道:“和今天皇帝一尊不同,那時朝堂、大內(nèi)都混亂著,我借力打力,自能行偷梁換柱之事!
他見林叔夜皺眉頭,也知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是好糊弄的,這才道:“霍韜借我為橋,出入尚衣監(jiān)行事,取得了宮中信任,宮中也正需要一個外朝大臣為倚,因此借著斗繡的事,內(nèi)把領(lǐng)尚衣監(jiān)的太監(jiān)換了,外由霍韜執(zhí)行皇帝心意攻擊政敵,那時候其實各方面都不把斗繡當(dāng)回事,不過借著個由頭進(jìn)行權(quán)爭,權(quán)爭既定,什么繡品名次、人員都隨便安排了。我借故與那位掌事太監(jiān)交好,自然一切好辦!
“就這樣?”
“自然!标愖臃謇湫Φ溃骸霸蹅冊趶V繡行中也算個人物,但到了廟堂之高,你我卻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們做的事情,只能在他們的要做大事的縫隙中,夾入一點(diǎn)我們的打算,順勢而行罷了!
“那個與你勾結(jié)的太監(jiān)是誰?”林叔夜問。
“他早死了,一個死人的名字,說來作甚?”
“那個太監(jiān)死了,太后也死了,你在宮中還有什么倚仗?”林叔夜懷疑道:“何況如今皇帝南巡,行宮之中人員變動更大,你也滲透得進(jìn)去?”
陳子峰煩躁道:“我自有我的辦法,當(dāng)然也有我的不足,否則我今晚還找你做什么?你到底想不想救秀秀?”
林叔夜聞言黯然,他也知道此刻真要救高眉娘的話,所有力氣都得用上了,哪怕是曾經(jīng)的敵人——這才將御前對決時的變故、以及之后高眉娘通過林小云傳遞回來的消息都告訴了陳子峰,他知道此事關(guān)乎生死,因此竟未有所隱瞞。
他不喜陳子峰接近姑姑,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應(yīng)該不會害高眉娘。
陳子峰聽完怒道:“這個昏君!果然心有不軌!”他罵完之后,抬頭沉思良久,這才說道:“有兩件事,第一件你要傳個話,要秀秀盡量拖延,暫時莫見皇帝,以免被他所污!
林叔夜皺眉:“拖延?能脫多久?”
“不用拖很久!标愖臃宓溃骸昂芸炀偷叫l(wèi)輝了,御駕會從那經(jīng)過,我在那邊有人,只要拖到那時即可!
“好吧!
“第二件事,胡天九還在你隊伍中吧?”
“在。”
“將他借我半日。我要他制點(diǎn)東西!
“制什么?”
“你最好不要問!
“就這兩件事,你就能救出姑姑?”林叔夜皺著眉頭:“而且你不需要我配合么?不需要姑姑配合么?”
“都不需要,你只要按我所說,讓秀秀拖延一兩日,等到衛(wèi)輝之后,我自會救她出來!标愖臃孱D了頓,說:“你怕什么呢?你怕我救她出來后,她就不跟你了?”
林叔夜冷笑:“那不可能!”他頓了頓:“姑姑若不是顧慮會拖累別人,還未必愿意受你援手!”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插手的事,你也可以瞞著她!标愖臃宓溃骸暗叫l(wèi)輝之后,若變故無法控制,你就執(zhí)生吧。”
林叔夜回來后先讓喜妹去尋“云娘”,跟著又將胡天九派去做事,喜妹先回來,道林小云一時不方便,需等兩個時辰。林小云還沒來,胡天九先回來了,他臉上猶有余悸,有些抱怨林叔夜:“你怎么將我送去陳子峰處?”
林叔夜道:“實有不得已,不過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倒也沒有,就是讓我做些機(jī)關(guān)!
“什么機(jī)關(guān)。”
“他……他不讓說!焙炀跑P躇。
林叔夜正色道:“此事關(guān)系重大,你若不說,回頭我們可能都有性命之憂!”
“這!”
“你信他,還是信我?”
胡天九一想也對,這才將陳子峰要他做的東西說了。
林叔夜大為奇怪:“你還會做這東西,我只道你會削磨金屬之物呢,只是他要你做這個干什么?”
“這些機(jī)關(guān)事物,才是我的本行啊,削鐵磨針不過是因為繡莊需要。不過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做這種引火機(jī)關(guān)做什么!
林叔夜沉吟道:“行了,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回去,此事要守口如瓶!
這時杜鵑三叫,林叔夜依約前往,見面后屏兒道:“姑娘讓我來告知莊主一件事:今天陳子峰忽然現(xiàn)身,開了大價錢,要買凰浦的股子!
林叔夜一奇:“他要買凰浦的股子做什么?”
“姑娘一時也不解。”屏兒道:“或許他覺得高師傅封了神姑,凰浦繡莊要水漲船高吧。”
林叔夜道:“霍姑娘的意思呢?”
屏兒道:“他開的價錢很公道,甚至是溢出常價了。姑娘心中愿意賣他,但她說咱們和林公子一場好友,還是先問問公子的意見!
林叔夜沉吟著,說道:“既然股子已經(jīng)賣給了霍姑娘,那就是霍姑娘的東西了。她愿意出售,那便出售好了!
屏兒見他應(yīng)允,倒是松了一口氣,其實霍綰兒是看到高眉娘身上危機(jī)暗藏,縱然可能因為“神姑”之封而獲大利,但里頭也仍有極大的風(fēng)險,便有心抽身,只是這話卻不好提。
屏兒走后不久林小云過了來,林叔夜便將陳子峰之事跟他說了。
林小云皺眉:“這個人能信?”
林叔夜咬牙道:“到如今我們哪還有選擇,難道真的眼睜睜看著姑姑入宮?”
林小云嘆了一口,他也是不樂意的,卻又說:“但陳子峰又要去買凰浦做什么?這兩件事不對啊!
林叔夜被林小云一提醒,也忽然發(fā)現(xiàn)這兩件事的矛盾之處:如果陳子峰真的要救出高眉娘,神姑冊封必然攪黃,那凰浦不但不能雞犬升天甚至還要受牽連;可如果陳子峰有什么歹心要害高眉娘的話,他還花大價錢買凰浦做什么?
林小云想來想去,最后道:“我只能說這人是瘋子,誰能知道一個瘋子要做什么!”
林叔夜卻想:“他就算瘋,那也有理路可尋才對!边@個世界上如果說還有一個男人最能理解陳子峰的話,那個人必定就是林叔夜,哪怕是他的發(fā)瘋狀態(tài),林叔夜也能知他為什么瘋——他只要將自己代入到陳子峰的位置上去就行了。
“如果我是陳子峰,此時此刻,我……”這樣一代入,猛地驚悚了起來!忽然驚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嗯?”
“他沒打算救姑姑!他是要……怪不得他不需要我配合,不需要姑姑配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俊
“他不是要救姑姑,他是要?dú)⒘斯霉!?br>“啊?什么?”林小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要?dú)⑷说脑,那還要姑姑拖延做什么?”
“他怕姑姑‘不干凈’了!他要姑姑拖延兩日,是給他時間布局加害,他不能容忍的是姑姑被人‘玷污’,我不行,皇帝也不行!”林叔夜的聲音顫了顫,似乎在為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而心寒:“救了姑姑出來,姑姑還是跟我,他能甘心?但若置之不理,姑姑又……又會落進(jìn)皇帝手中。所以只有在姑姑干凈的時候殺了她,才是……才是他能接受的結(jié)局!”
林小云都愣了,實在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得自私惡毒成什么樣子,才會這樣去對待自己愛的人——如果他這樣對高眉娘真的是愛她的話。
“但這和他買凰浦的股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要姑姑干干凈凈地死,這是第一。在姑姑死之前,他陳子峰是莊主,而姑姑是繡首,這是第二。”
林小云自詡聰明,竟然也聽不明白:“什么意思?”林叔夜一時沒解釋,這時林小云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潮州臟話都爆了出來:“我蒲伊呀母!小個!個小個。ǒ傋樱∵@人是瘋子。┻@家伙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陳子峰是莊主、高秀秀是繡首——這是陳子峰心里頭永遠(yuǎn)想回到的過去,現(xiàn)實中回不去了,于是他想在高眉娘死的時候讓這種關(guān)系重現(xiàn)。
林小云整個人都打起來擺子,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惡心的,過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們怎么辦?”
怎么辦?那幾乎是沒有辦法的!
二林是想救人,就算捅破了陳子峰的奸謀也于救人無補(bǔ),何況高眉娘本來就抱有死志了。
要從皇帝手中毀滅一個人還有機(jī)會,但要把人救出來那就真是千難萬難!
林叔夜揪著頭發(fā),連拔了數(shù)十根,拔到頭皮滲出血漬,還是想不出什么辦法來。
林小云知道勸不了,嘆道:“也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采线@些人:皇帝是個昏君,會首是個瘋子,只是這個瘋子為什么要搞得這么復(fù)雜,又叫胡天九,又搞什么拖延,他真要?dú)⑷诉不如想辦法下毒,那還容易些——買通宮女廚子說不定就行了。”
林叔夜怔了:“是啊,為什么不是下毒,而要用到引火的機(jī)關(guān)……火……火……啊!”
林叔夜驚呼了出來!
他腦中再次響起了那句話:“到了廟堂之高,你我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們做的事情,只能在他們的要做大事的縫隙中,夾入一點(diǎn)我們的打算,順勢而行罷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林叔夜沒給林叔夜解釋他明白了什么,只是叮囑他這事先瞞著高眉娘,“仍然按照陳子峰的安排,拖延到衛(wèi)輝。其它的事我再作安排!
林小云便猜表哥已經(jīng)想到了辦法將計就計,不過他不知自己走后林叔夜又拔掉了上百根頭發(fā):“陳子峰想做什么我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果然狂妄大膽!”
“他這么做,背后必定有主使之人,否則憑他區(qū)區(qū)一介商賈,做不得這般大事!”
“我既猜到了他要做的事情,還能預(yù)測到時間、地點(diǎn),從中取事便有機(jī)會!”
“但是我得有個抓手!一個能接近行宮的權(quán)貴!我卻去哪里找這個權(quán)貴?”
“這個權(quán)貴,不但要能接觸行宮,而且是我能夠得著的,不但要夠得著,而且還要能被我買動!
他所知道的,這次隨駕南巡的權(quán)貴人物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嚴(yán)嵩、夏言、秦德威……
夏言完全夠不著!
嚴(yán)嵩倒是夠著了,能用錢買他做事,但這老兒不可測不可預(yù)不可控,隨時可能反手把自己碾了!
秦德威倒也夠得著,也有機(jī)會買他做事,但他完全插不下手……
那還有誰?
錦衣衛(wèi)指揮使?
沒門路!
隨駕大太監(jiān)黃錦?
夠不著!
那個道士陶仲文?也不行——等等!
林叔夜腦中如閃電般劃過!
陶仲文!
他可以的!
此次嘉靖南巡,隊伍規(guī)模龐大,光是有錦衣衛(wèi)扈行精壯旗校就有八千人,其中六千人專管護(hù)衛(wèi)嘉靖帝所坐的輿輦,另外二千人專管擺執(zhí)駕儀及巡察傳令事務(wù),另外又有扈駕官軍六千人,執(zhí)武陳駕儀一千人,駕前駕后各二千人,駕左駕右各五百人……隊伍浩浩蕩蕩,因此所行不速。
如此慢慢的也過了河北,進(jìn)入河南境內(nèi)。
這日陶仲文正觀沿途風(fēng)情,忽有心腹弟子來稟:“有富商來求簽,師父是否接見?”
陶仲文眉頭大皺,雖然道士解簽是尋常事,但他如今是何等身份?豈能還做這般事?正要斥退,忽然一轉(zhuǎn)念:“不對!眼前來稟的是自己的心腹弟子,做事一向妥帖,什么富商提出這種無理要求他竟然還會幫忙傳話?要不就是對方身份不凡,要不就是弟子收了大好處,而能給出這么大的好處,對方身份肯定不凡!
念頭一轉(zhuǎn)間,便問:“是什么富商?”
“凰浦繡莊的林莊主。”
陶仲文眉頭微揚(yáng),便記起那是高眉娘所在的繡莊,眼看嘉靖對高氏或?qū)櫺,往后說不定會怎么樣呢,他心頭微微一動,便道:“讓他過來!
便見一個俊后生拍馬近前,陶仲文見林叔夜眉清眸正、氣度沉穩(wěn),便知也是個不凡的人物,因笑道:“林莊主哪求來的簽文,要找貧道解說?”
“今日其實倒也不是為了求簽而來!绷质逡怪賰摄y子買來的一面著實不易,因此開門見山:“乃是要與道長做一樁買賣!
陶仲文使個眼神,旁邊幾個徒弟都有意無意地拉開了一點(diǎn)距離,留下兩人說話。他笑了笑:“貧道方外之人,不是商賈,不做買賣。”
“道長真是世內(nèi)高人也!不過我們做生意的不能免俗,眼前正有一場莫須有的富貴,落到別人處,那只是清風(fēng)過耳,只有在道長這里才有變現(xiàn)的可能,所以林某才冒昧前來!
陶仲文為人謹(jǐn)小慎微,仍然道:“貧道雖在朝中,卻仍潛心修道,富貴于我如浮云。”
“那不才便送道長一片青云如何?”
至此陶仲文已經(jīng)猜到對方送來的東西非同小可了,不過他仍然謹(jǐn)慎:“送出這片青云,林莊主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如果事情沒發(fā)生,道長就當(dāng)我放屁。萬一真發(fā)生了,不才就是想蹭一蹭這片青云!绷质逡剐Φ溃骸罢^: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才只求能在道長跟前執(zhí)弟子禮,問仙圣道,修逍遙行!
這一日,南巡車駕接近重鎮(zhèn)衛(wèi)輝,正行走間,忽有一股旋風(fēng)總在嘉靖御車附近盤旋,這本來也只是個偶然的天氣現(xiàn)象,但嘉靖卻動了疑惑,覺得會不會有什么啟示,便召陶仲文來問:“此何征兆?”
陶仲文看著還在車駕附近盤旋的旋風(fēng),忽然想起林叔夜所賣的那個沒頭沒尾情報,心頭一動:“若依彼說,無驗無事,驗則有功!”便道:“此風(fēng)主火!
嘉靖皺眉,問道:“如何消弭?”
陶仲文道:“火終不免,可謹(jǐn)護(hù)圣躬耳!
嘉靖聽了,不置可否。
當(dāng)晚宿于衛(wèi)輝,嘉靖設(shè)宴款待了前來見駕的汝王,酒宴過后甚是疲倦,卻總是睡不著,忽然記起還未正式敕封的那位“神姑”來,便派人宣召。
高眉娘這時已經(jīng)睡下,聽到傳召起身,她先前已好言婉拒了幾次召見,因在行走途中嘉靖倒也沒有太過留難,這時已經(jīng)停宿,黃錦的言語便隱有逼勸,高眉娘想起了林叔夜的囑托,心道:“此處已是衛(wèi)輝,雖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且依他所說行事吧!北銘(yīng)允了。
黃錦大喜,心道:“裝什么清高呢!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又想:“皇爺正崇仙道,這位主正投了皇爺?shù)钠⑽福∠惹半m辭了兩回,但這第三回就答應(yīng)了,節(jié)奏拿捏得剛剛好,可見這位是懂欲拒還迎的,往后或能專寵也未可知!”便多了兩分客氣逢迎。
高眉娘略作妝束,她怕嘉靖要行不軌之事,所以特意穿上道袍,希望能略表自己無俗世心之意,這才出來見黃錦。
黃錦看了卻是心想:“好家伙!果然是知道怎么勾人的!”
行殿之內(nèi),嘉靖醉眼迷蒙,眼看一個絕色道姑在燈火光的搖曳中走進(jìn)來,真是宛如仙子降臨一般,心中大喜,便命看座,高眉娘眼觀鼻、鼻觀心,全無外視之意,不料嘉靖見她如此出塵反而越發(fā)上心,黃錦哪還需要什么明示暗示,早帶人退下去了。
嘉靖這才問:“你我也算久別重逢,上回朕沒認(rèn)出你,讓你受委屈了!
高眉娘眼看空蕩蕩的行殿中只剩下皇帝與自己兩人,心中也略有些慌亂,卻還是沉住了氣說:“民女沖撞至尊,的確是死罪!
“別說什么民女了!”嘉靖揮手道:“你如今既已修道有成,往后就是朕的仙姑,朕要將你供奉在宮中,就如同你們盧祖師一樣!彼f著,就撐起身子就要朝高眉娘走來。
高眉娘心中慌亂,她一直追著傳說中盧眉娘的腳步在繡道中邁進(jìn),但眼前皇帝的供奉,怕是與唐朝皇帝對盧祖師的供奉不太一樣!她不愿蒙污沾塵,但又怕做了激烈之事引起皇帝暴怒牽連了自己關(guān)心的人,因此此時心境頗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幸而想起林叔夜通過林小云傳來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來,便趕緊拿出來推托:“民女尚有二劫未完,不敢伴君,恐吾皇受我牽連!
嘉靖怔了怔,停了腳步:“二劫?什么劫?”
“民女修道犯忌,十三年前,應(yīng)了水劫,時至如今,已過一紀(jì),近期當(dāng)再有一劫。還望吾皇放民女于野,勿令劫運(yùn)波及至尊,否則民女便是萬死之罪!
不料嘉靖卻聽了這話,反而酒意消解了兩分,熱切地問:“這一劫是何劫?”
“這……”高眉娘回想著林小云的傳話,說道:“火劫!
嘉靖咦了一聲,忽然就想起日間陶仲文所說的話來,感覺冥冥之中似乎對上了,忙問道:“遭了火劫會如何?”
“火劫……”高眉娘見皇帝竟正兒八經(jīng)跟自己談?wù)撈疬@些鬼神傳說,更是無語,只好將林小云傳的那些胡說八道來搪塞:“蒙受火劫,渡得過自然浴火重生,所以我才會將我所在繡莊命名為凰浦。若渡不過,那便是香消玉殞,從此消弭于人間!
“那火劫之后呢?又是什么劫?”
“雷劫,不過那至少是渡過火劫后再經(jīng)十二年,就非民女此時所能知了!
嘉靖聽得心晃神搖,又一陣酒氣上涌:“你果然是得道了!你果然是得道了!縱是小道,也是道啊!”踉蹌幾步欺到高眉娘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朕要與你雙修,朕以傾國之力供養(yǎng)你,你則輔朕修行以登仙道,如何?”
高眉娘被他抓住了手,一時大驚駭,正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時,外頭忽然噼里啪啦的出了詭異響聲。
“什么東西?”嘉靖一環(huán)顧,卻見窗戶之外竟是通明起來!
最近這一帶氣候頗為干燥,行殿之中又多葦席、氈帳、木制家具,因不知從哪里冒出了火花,那火來勢古怪而兇猛,沒多時便吞噬了行殿四周!
等到嘉靖發(fā)現(xiàn),外頭火已成勢!
嘉靖大驚失色:“火劫!真有火劫!”驚嚇之中,竟放開了高眉娘。
高眉娘也趕緊退開了兩步,舉目向外,那火來得好快,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外頭竟然已經(jīng)變成一片火海!
驚醒的侍從、太監(jiān)、宮女這才驚呼、高叫、奔走,嘉靖因要見高眉娘故,所以今晚行蹤不泄于人,外頭的當(dāng)值錦衣衛(wèi)不知皇帝在哪座行殿,混亂中竟沖向另外一座行殿,黃錦也在混亂中不知何處去。
嘉靖急叫:“朕在這里!快救駕!快救駕!”
但猛火之中,無數(shù)人掙扎著,翻滾著,哀嚎著,這時都只顧著自己求生,嘉靖的叫聲混在無數(shù)驚呼怒號中,又有誰聽得見?
衛(wèi)輝城中一處舊屋里,陳子峰望著看著遠(yuǎn)處已經(jīng)冒出來的大火,哈哈一笑,便拿起身邊一杯酒來,仰頭喝下,見陳子峰喝下了酒,他身邊盯著的人才走了。
見他一走,陳子峰馬上拿出一顆丹藥塞入口中!
然后他也不著急,躺在躺椅上望著那火光,呢喃著:“秀秀,秀秀!你終究還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把心都給你了,你卻到死都不把心給我!”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陳子峰急忙躺倒,作瀕死狀。
一個少女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來,匍匐在了陳子峰身上,低聲叫道:“達(dá)達(dá)……”
陳子峰大驚,抓住了她的手,低聲道:“雪兒?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讓你遠(yuǎn)走高飛的嗎?”
姚凌雪攬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我陪著你。我是你從爛泥地里撈出來的,是你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尊貴,什么是任性,什么是為所欲為……
“我只是一個邊荒苗女,你卻把我養(yǎng)得無法無天。在遇到你之前,我沒過過一點(diǎn)好日子,在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不曾受過一點(diǎn)委屈。我知你今天必要遭大難,不然不會安排我遠(yuǎn)走,還送了我那么多金銀珠寶……
“但我不走!我陪著你!”
陳子峰聽得怔了:“你……你知道我有難,還愿意陪我死?”
姚凌雪將臉貼在陳子峰的胸膛上,輕輕嗯了一聲。
“為什么?為什么!”
他在湘江邊偶遇了這個女孩,在她身上看到了高眉娘的影子,因此教她高深繡道,給予了極好的供養(yǎng),又對她無比放任,幾乎是她要什么就給什么,就算闖了什么禍也出手給她擺平——這些年除了傳授她刺繡之外并不要求她什么,甚至都沒讓人教她什么道德教條,只是任她瘋長,然后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
姚凌雪于他只是一個寄托,甚至只是個玩物!
“不為什么啊!”姚凌雪低低道:“這輩子從沒人待我這么好過,你待我這么好,卻從沒索要過我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不介意。”
這竟是一段單向的愛,與自己對高秀秀不正一樣么?
陳子峰只覺得腦子里嗡嗡連響!
他勠力追求的,終身都得不到。
他未有所求的,此刻卻躺在了懷中。
忽然外頭有腳步聲響起,陳子峰一驚:“有人看見你進(jìn)來?”
“嗯!
陳子峰一錘腦袋,又問:“有打過照面沒?”
“沒有!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陳子峰忽然嗷嗷亂叫,仿佛死前掙扎一般,跟著一揮手打破了一個泥葫蘆,摔在了門口,門口登時燒起了一面火幕來!
火幕隔絕了內(nèi)外,陳子峰拉著姚凌雪走到內(nèi)屋,拉起地下一個暗門,里頭有一口很窄的棺材,棺材里躺著個死人。
陳子峰將死人拉出來,猶豫了一下,終于將姚凌雪推進(jìn)去,忽然掐緊了她的脖子。姚凌雪瞪大了眼珠子,應(yīng)激性地要掙扎,但馬上目光就柔和了起來,手也停止掙扎,陳子峰就知道,她真的愿意為自己死,真的是將性命交給了自己。姚凌雪任由陳子峰掐得她呼吸不暢,終于暈厥過去,陳子峰卻就放了手,長嘆了一聲,看著外頭的火勢,忽然狂笑了起來,笑得又猖狂又凄慘。
狂笑聲中,他在棺材中摸出一瓶藥酒給姚凌雪灌了進(jìn)去,跟著將她推進(jìn)棺材中去,蓋上了棺材蓋子,這口棺材極其狹小,僅容一人,但有通風(fēng)管通曲折向外,蓋死之后也不會令人窒息。
陳子峰料理好內(nèi)屋的一切,拖著死人回到外頭時,屋子已經(jīng)燒得炙體生疼!
陳子峰又笑了,只覺得這個世界太過荒誕,自己的人生更加荒誕!
所求非所得,所得非所求。
明明算盡一切,到了最后卻為一個“玩物”而放棄了最后的生路。
他重新斟了一杯毒酒,看著行宮的方向一飲而盡。
“秀秀,我們下面見吧!”
行宮那邊,火勢已經(jīng)大到徹底失控,煙燎火繞中,嘉靖也失去了身影。
混亂的人群和繚繞的煙火徹底讓人失去了方向,高眉娘在無數(shù)人慌亂求生、如鼠亂竄中也是不知往哪里去。
“罷了,罷了!”她搖了搖身子,低聲道:“這樣的結(jié)局,也是挺好!
正要放棄逃跑,守心打坐以迎最后的解脫時,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高眉娘愣了愣,一回頭就看見了道士打扮的林叔夜。
“你!你怎么在這里!”
林叔夜沒有解釋,只是笑了笑:“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