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波瀾起伏的沙場斗繡,最后竟迎來了誰也沒想到的結局。吳門繡莊贏得了總勝,凰浦也出線了,再接下來便是粵繡與蘇繡的御前對決。
可就在凰浦眾人再次振作精神,準備迎接這最后決戰(zhàn)時,安南那邊卻出了事,朝廷很快就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邊,皇帝皇后也再沒心思顧得上這場斗繡。
不過宮中朝中雖然都把這事給忘了,可又沒說終止斗繡,因此此事便只是被晾了起來。那些被淘汰的繡莊倒還好,眼看近期沒熱鬧看便都回去了,吳門和凰浦可就有些尷尬了:回省不是——誰知道皇帝皇后會不會什么時候突然想起這事呢;留下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開始最后一場,萬一皇帝皇后十年不記得,他們在京師等個十年不成?
林叔夜與眾人商量后,決定讓林添財回去主持局面,只留下林叔夜、高眉娘、林小云、沙灣梁哥等幾人,辜三妹也自請留下了。
不料就在這時又起變故,原來去年年底太后去世,臨終時要求跟興獻王(嘉靖帝生父)合葬,嘉靖帝謹遵遺囑,就想將位于湖北承天府的顯陵(興獻王陵墓)遷到北京來讓父母合葬,不料近期承天府來報說顯陵滲水恐無法搬遷,嘉靖帝震驚之下不顧大臣反對,決定率領文武百官南巡湖廣,查看顯陵的情況。
于是一場轟轟鬧鬧的嘉靖南巡開始了,尚衣監(jiān)忽然想起御前斗繡的事,就令凰浦、吳門也隨行——萬一皇爺途中忽然想起這事呢?再說秦福因為沒能隨駕,便借這個由頭把干兒子塞進南巡隊伍里頭去。
這可就苦了兩莊眾人,他們不在官方名單之中,因此坐不了朝廷的車船,卻得跟在大部隊后面隨時聽傳;敉衤牭较ⅲ瑳Q定也隨駕南行,如果等到了承天府御前對決還沒進行,她就直接從承天府回廣東。
林叔夜急急忙忙去找了車馬,不但要將幾個人載上,還要運載許多的備用物料——那些物料實在太多,現(xiàn)在人手又不夠,于是高眉娘連夜挑選,將其中最可能用上的兩成物料帶上,就算這樣也是裝了滿滿五大車。
皇帝出了京師之后,精神上一下子就閑逸了起來,沿途問了些閑事,走到涿州附近,也不知是誰提起,忽然就想起這場還沒完的御前斗繡來。便召秦德威一問,知道斗繡已經(jīng)斗到最后一輪,等著最后對決的兩大繡莊也跟著大部隊后面。
嘉靖帝在馬車上無聊至極,看著毛伯溫所獻的那幅沙場兵棋繡,那上面還附帶著一場四國混戰(zhàn)的兵演始末呢,忽然就想起這場御前斗秀來,一時心血來潮,便命禮部出題,兩莊將繡刺好獻來。
禮部尚書嚴嵩得了旨意,琢磨著圣心,這可是御前對決了,代表了皇明刺繡最高成就,若是隨便出個題目不免有失水準,又是禮部出題,先前毛伯溫的兵部出的那個題目大得圣心,禮部總不能比兵部差。就這么琢磨了許久,過白溝河時看到奔流的河水,忽然有了主意,當下報了題目,命二莊“以詩詞入繡,以江水為題”。嘉靖帝見了題目一喜,稱嚴嵩所報合意,便令尚衣監(jiān)傳命二莊依題繡來。
皇帝終于想起御前斗繡的事,凰浦眾人先是一喜,可等看到題目,高眉娘卻犯了難。
林小云見姑姑眉頭緊鎖的樣子,就幫著她罵人:“這一路都在馬車上顛簸,叫人怎么刺繡?”
高眉娘卻搖頭:“這個倒也有辦法,我們白天在車上睡覺,晚上別人歇下了我們趕工。再說吳門跟我們是一樣的條件,因此沒什么可埋怨的。”
林小云一聽暗中叫苦起來,白天坐車本來就難受了,還要晚上趕工,這還叫不叫人活了?卻不知高眉娘當初輾轉西南幾千里,比這個苦多了,所以不放在心上。
林叔夜問:“若是這樣,姑姑為何為難?”
“此題對我們不利!备呙寄镩L長一嘆:“娟兒的運氣,終究比我好。
“為何這么說?”林叔夜問。
換在以前高眉娘多半嘆了一口氣,不愿多談這種跟斗繡沒有直接關系的話題,但她與林叔夜如今的關系不比以往,她自己也在這層關系下有了些許轉變,有些話更愿意說出來了,當下又嘆息了一聲,說:“我與娟兒針功、創(chuàng)想、天賦、勤奮都難分軒輊,但在有些小項上終究各有所長。比如微繡,我比她好些,雙面繡,她比我強些。素雅風格的,她拿手些,濃墨重彩的,我技巧多些……如是種種。因性情的不同,中正平和的更適合她,而激烈極端的更適合我。落到這次的題目上,以詩入繡,原圖必要畫上題詩,也就是說到時候會有書法入繡,而書法入繡之法,娟兒比我更有心得些。”
林小云也算聽出來了:“所以這個題目是對吳門有利?”
高眉娘點頭。
林小云一聽就罵了起來:“黑幕!這里頭一定有黑幕!”
林叔夜道:“這次出題目的是吏部尚書嚴嵩,他是江西人!
“那……那就是內閣出了貓膩!”
“內閣現(xiàn)在當家的是夏言,他也是江西人。”
“那……他們在江西,蘇州在江東,一定偏著他們!”
林叔夜翻了他一個白眼,不理這個表弟了,轉頭對高眉娘:“書法入繡一道,姑姑與沈師傅差距多大?”
“毫厘之微!
林叔夜笑了:“所以普通人看不出來?”
“莫說普通人,便是繡評人也未必分得出高下,除非是徐博古、梁太元這般毒辣的眼珠子!
林叔夜笑道:“那就不怕了,到時候評繡的多半沒這功力。姑姑就不想這個了吧!
高眉娘卻是搖頭:“縱然別人看不出來,但繡品以出來,誰高誰下,我和娟兒自己心里清楚!
御前大比進行到這里,她的心態(tài)又有了微妙變化,尤其沙盤繡一戰(zhàn)讓她看明白了自己的追求:不在于官方認定的輸贏,也不在于這場斗繡帶來的名利,而是想借著這個規(guī)格最高的斗繡場證心證道。雖然她和沈女紅自可私下再比,但那樣的私比哪有這御前對決這般條件:萬眾矚目、壓力巨大且一切不可控。
藝術境界到了她們這個層次,而實力又極度接近,真要分個高下,除了自身功力之外,有時候還要比比運氣——而運氣本身也是實力的一部分,許多藝術品的誕生都有運氣成分,換了個境遇,那件作品可能就出不來了。
“那怎么辦?”林叔夜問。
“書法入繡這一項,我們怕要落后些許了。”高眉娘道:“只能靠別項來領先彌補,但是……”她說到這里又嘆了一口氣:“又哪有那么容易!娟兒繡藝的頂尖是全方位的,不只是針功、智慧、經(jīng)驗、創(chuàng)思,全都是最頂尖的——就連性情也是平和穩(wěn)重,所以這一路走過來她幾乎沒有犯過錯誤,惠師會掉進去的陷阱,她不會掉,姚凌雪會出現(xiàn)的差錯,她也不會出。在此之上,她還有直覺!
“直覺?”
“就是危險到來的時候,她會莫名地有所感應,然后按照這種感應避開!
表兄弟倆同時吃驚:“還有這種事情?”
“其實你們應該見識過的,”高眉娘道:“就是爭繡龍袍那次,她臨場退避了,結果反而拔了頭籌。其實當時那一瞬間我也有莫名的預感,但我沒有退避——這就是我與她性情上的不同了,我這些年會遭受這么多她不曾遭受的事情,仔細想來,也與我的性情有關!
林小云道:“被姑姑你這么一說,這人都快成神仙了。”
“直覺之外……”
“還有??”
“嗯,就是運氣!备呙寄飮@息了一聲:“她的運氣一向不錯,比如這一次,她就比我好了!
林小云道:“說來說去,就是沈女紅毫無弱點了?”
“是的,她毫無弱點可尋!
林叔夜見高眉娘說多了沈女紅的事情后陷入到某種情緒中去,林小云卻還在那加深這種情緒,他卻先拔腳出來,轉了話題:“事已至此,我們先想想怎么在‘詩詞入繡、江水為題’上想辦法吧!娫~入繡’吳門那邊有了些許優(yōu)勢,那我們能否在‘江水為題’上扳回來?”
高眉娘眉頭一展:“莊主說的對!”
“江水為題……”林小云搖頭說:“寫江水的題目可就太多了,怎么選?”
“江水,有兩重含義!绷质逡剐闹兴妓髁艘幌,便說道:“第一,是江河之水,這是今意,比較直白。第二,是長江,這是古意,較為深遠!
中國古代對河流的稱呼和近古以后不同,不叫某江某河,而是都叫“某水”,淮河叫淮水,湘江叫湘水,黃河叫河水,而長江就叫江水——河與江在古代就是黃河、長江的專稱。
“聽說嚴嵩是在過白溝河時想到的題目,很可能他當時是看到了白溝河的河水,所以有感而發(fā)!绷中≡普f:“那應該是第一個含義!
“未必!绷质逡沟溃骸八嵌Y部的尚書,飽學的翰林,因此出的題目不可能太過直白,所以我估測著他是見今意而會古意!
“那我們以長江為題!绷中≡频。
“不錯。”林叔夜說:“畢竟繡出長江,也可以說是繡出了江河之水,能保證不偏題了!
“不過寫長江的詩詞也很多啊!
“挑詩詞,當然要挑頂級的,最頂級的詩詞,也沒幾首!绷质逡购Φ溃骸岸页嗽姾弥,還要有畫面感,這樣才能入繡。至于意境,最好的詩詞肯定都深有意境的,卻不必提,但這意境能與所描畫面相契合,能令人望繡而知詩,吟詩后再看繡又深感詩意——這樣的詩詞,還能有幾首?”
林小云聽得眼睛一亮,高眉娘也甚是意動。
林叔夜繼續(xù)說:“這樣的詩,肯定是家喻戶曉,所以也一定能很快在你們心里浮現(xiàn)……”
他還沒說完,高眉娘和林小云已經(jīng)同時吟誦了出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
沒吟誦完一句,三人已經(jīng)對視一笑。
“詞王。¢L江為題的千古絕唱!又是詠史,能表現(xiàn)的地方就多了。”林小云歡喜雀躍道:“就定這首吧!把這首念奴嬌繡出來,看誰還能壓得過蘇東坡!”
林叔夜含著笑容,說:“好,我現(xiàn)在就去尚衣監(jiān)那里報備。”
“報備?尚衣監(jiān)有說定了題目之后要先報備么?”
“原本沒這說法,”林叔夜笑道:“卻要防吳門跟我們英雄所見略同,你忘了《百花爭艷圖》的事了?但我們先報了備,消息傳出去,吳門那邊就不好再跟我們撞詩了,料來她沈女紅應有這個雅量——這就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高眉娘笑了笑,林叔夜作為莊主,這一招雖隱含算計,但這是明面的算計,在她的概念中屬于可以接收的范圍。
商議既定,林叔夜便去找秦德威,見面后還沒開口,秦德威先說:“哦,你來了,剛好有個事情與你說。”
“少監(jiān)請講!
“呵呵,吳門那邊剛剛來跟我報備了他們要繡的題目,我想了想,還是跟你們說一聲的好,免得撞題——這一次是要呈御覽的,可不能跟上次琉璃廠一樣,到時候拿出兩幅一樣題材的繡,皇爺面前可有些不好看!
林叔夜一聽,心中一時冒起一股不安來。然而這股不安在心中還沒明確,就已經(jīng)在秦德威的口中確定了:“吳門報的是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