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高眉娘既將云奴二人定為副選,便在她們身上下了大功夫,她知以兩人眼下的功力,尚不能以針線表現(xiàn)“爭”之神韻,因此便在畫稿上用了心,尋常的“百花爭艷”,下乘者是將百花一一繡出,上乘者則是群花各展其妍,顯現(xiàn)各自的最優(yōu)點以突出“爭”之含義,前者易于操作卻形同羅列,后者則太考功夫非宗師級高手莫能辦。
而高眉娘設(shè)計、林叔夜下筆的這張畫稿,卻將群花分門別類,畫稿之上一共四十八種花卉,以春夏秋冬分成四組,如春花中有芍藥、丁香、杜鵑、百合以及桃、李、梨、櫻等等,十二種花又兩兩相對。
刺繡用的畫稿與文人畫不同,或用炭或用淺墨以能指導(dǎo)繡師刺繡即可,因此離遠(yuǎn)了看不甚真切,黃謀忍不住走上兩步,手指彈了一下畫稿贊道:“看這桃與李對,桃花向上開顯高昂而李花向下開顯低垂——這一局是桃勝李!”然后又點了點另外一對:“芍藥與丁香對,芍藥怒綻放而丁香半含苞——這一局是芍藥勝了丁香!用花的開放狀態(tài),來顯‘爭’之本意!好畫稿,好畫稿!”
袁莞師插口道:“黃二舍,你得太近了,需走遠(yuǎn)幾步,才可見此稿第二層妙處。”
黃謀依言走開兩步,果然眼睛一亮:“還有第二層妙處!”
原來六對十二種春花并非無序雜亂地陳布,也不是一字排開,而是上、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各一對,環(huán)成一圈,一圈之中才是第六組花卉:蘭花與杜鵑——顯然這一組才是十二春花之主,而蘭鵑相比起來,而蘭花隱隱居其上杜鵑居其下,顯然蘭花勝過了杜鵑,成了春之主花。
春字組如此,夏、秋、冬亦然。
黃謀贊道:“四季四十八朵應(yīng)時花卉,春以蘭為主、夏以蓮為主、秋以菊為主、冬以海棠為主,兩兩相爭而決出勝負(fù),六對相爭而決出一季之主!只通過布局就把‘百花爭艷’的爭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妙!妙!妙啊!”
他轉(zhuǎn)頭問林叔夜:“三弟,這是哪位大師的手筆?”
林叔夜知道黃謀這是有意在捧著凰浦呢,答道:“這是本莊繡師高眉娘師傅的設(shè)想,小弟不才,忝為執(zhí)筆手!逼鋵嵾@幅畫稿是他跟高眉娘兩人商量斟酌而定,設(shè)想方面也不全是一人之功。
黃謀笑道:“高師傅設(shè)想的妙,三弟你畫的也好!”
楊燕武卻冷笑道:“現(xiàn)在是斗刺繡,不是斗畫畫?這畫畫得再好,針線功夫出不來也是白瞎!再說這畫也不見得有多好,黃二舍這吹捧太刻意了!
其實這畫也說不上好看,刺繡畫稿只是勾勒出指引線條,離直接供人欣賞差遠(yuǎn)了,所以楊燕武這話也不是沒道理。
何老莊主道:“黃二舍后退一步吧,好讓斗繡開始!
黃謀捧也捧到位了,當(dāng)下也不再爭,退后了一步,何老莊主吩咐:“點香!三炷中香決勝負(fù)!”
第一炷慢香點起,雙方起手刺繡。
袁莞師先看凰浦這邊,只看了兩眼便不禁點頭,區(qū)大娘忍不住道:“這才過了多久,這兩位繡娘,進(jìn)步好大。 彼齻儙熗饺嗽吡掷钊苏鎸Q,所以清楚對方的根基。
袁莞師頷首稱贊:“徒弟是好徒弟,但顯然師父也是大明師!”
刺繡的畫稿,光靠看有些東西還看不出來,針線一下,那些原本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就出來了!
潘大娘首先叫道:“這畫稿好!”區(qū)大娘也是點頭。
她二人乃是資深大師傅,在這間工房里除了袁莞師之外再沒比她們功力更深的了,便是徐氏姐妹如果分開來也不敢爭先,旁觀的賓眾有不少都沒看出來,辜三妹性子直爽,首先問道:“畫稿的好處,剛才不是說了么?潘師傅怎么又發(fā)贊嘆?”
潘大娘說:“剛才會首和莞師說的是布局設(shè)計上的好,你再看看針線上的好!”
“針線?”經(jīng)她一指點,辜三妹再一細(xì)看,果然看出了端倪!
原來刺繡用畫稿和普通畫作有一個關(guān)鍵的不同處,在于刺繡用畫稿要便于繡師刺繡,如果畫稿本身非常華美漂亮卻讓繡師難以跟著運針,那就喧賓奪主了,這畫稿就不是好畫稿。
而林叔夜的這幅畫稿,不但走勢上很適合運針,而且每一種花都是簡略幾筆便勾勒了出來,用筆簡則用線少,用線少則繡花快,林小云李繡奴只是眨眼之間,便各自繡了一朵春花、一朵冬花。
別人也就算了,這工房里有幾十個都是刺繡大行家,繡師碰上這等畫稿,那真是要多舒心有多舒心,光是看林小云李繡奴刺繡就看得賞心悅目,有的人甚至手指跳動,恨不得也在這畫稿上刺上兩針。
辜三妹直接叫了出來:“好畫稿。∈裁磿r候我也得這么一幅來繡!”這好的畫稿,能幫繡師提速提質(zhì),甚至有機會助繡師突破繡品等級,也由不得眾繡娘心癢。
斗繡場上,不但斗針功、斗畫稿、斗權(quán)謀、斗境界,同時也斗心理!徐氏姐妹雖然都是資深大師傅,但因為一開始的輕敵而選擇裸繡,雖然她們來之前也練過一幅百花圖并將畫稿變成“心稿”,但那幅畫稿的設(shè)計卻是不如凰浦這邊的巧妙,她們又未達(dá)到高眉娘、沈女紅那般境界,可以臨陣換心稿,待到發(fā)現(xiàn)這一點,卻哪里還有機會挽回?
刺繡之道如果在立意布局上就輸了,針功的出色有時候也很難挽回——除非對方在繡花過程中出現(xiàn)重大失誤。有了這個負(fù)擔(dān),徐氏姐妹心里便如被壓了一塊大石頭,起針時放不開手腳,一時間竟被對方給領(lǐng)先了。
辜三妹看得,輕聲歡笑道:“喲,原本以為竹竿斗不過雙胞,沒想到開局就領(lǐng)先了,這一場斗繡可有得看了!”
認(rèn)真刺繡的時候,局中四人都無瑕去看對手,但辜三妹這一叫,四人便都知茂源這邊落后了,徐氏姐妹心里頭的壓力又重了三分,林小云聽了心頭一喜:“這小妮子在給我通訊兒呢!”意氣風(fēng)發(fā)之際,針?biāo)龠\得更是快捷——這畫稿林叔夜畫了三張,昨天他跟李繡奴已練過兩次,所以雖然加了速針路卻絲毫不亂。
轉(zhuǎn)眼雙方已各繡了五六朵花,凰浦這邊的領(lǐng)先優(yōu)勢非但沒有縮減,反而擴大了——原來林叔夜的這畫稿上每朵花都是寥寥數(shù)筆便告完工,盡量減少筆路,不求工筆而求寫意,以繪畫而言,寫意的畫未必比工筆的畫省心,工筆費筆而寫意費神,但繡師只需要依稿而繡不用費心,線條較簡的畫自然就要比線條多的畫來得更快!
區(qū)大娘看得點頭:“這般斗下去,凰浦還真有機會啊!
潘大娘覺得大師姐這句話偏幫得太明顯,這會袁門可還沒跟茂源決裂呢,趕緊挽回:“論針線功夫,還是徐氏姐妹功夫更深。暫時失利,乃是畫稿有所加成罷了!
黃謀呵呵笑道,對林叔夜說:“這畫稿的確加成甚大,三弟,原來你還藏著這功夫!了得!真心了得!”
陳子峰進(jìn)場后原本盡量不開口,這時見旗下兩員大將頗亂分寸,便點頭道:“的確不錯,回頭輸了生意,卻也可憑這本事吃上飯了。”
林叔夜心頭一動:“以大哥的脾性,怎么忽然會說這等話?”
黃謀橫了一眼過來:“陳會首,你這話可有些酸了!
陳子峰淡淡道:“我實話實說罷了!
“實話實說?”黃謀輕輕冷笑:“徐氏姐妹沒用畫稿,雖然才繡了不到六七朵花,再看你們用的是長絹為繡地,但我已經(jīng)隱約可以看出布局,這里用的是宋代折枝版《百花圖》為布局吧?”
宋代有一幅紙本墨筆《百花圖》傳世,原畫長達(dá)九丈,繪制了六十余種花卉,乃是“百花”題材中的皇皇巨制。
黃謀道:“這版《百花圖》構(gòu)圖上采用折枝式,以最能展現(xiàn)花卉特貌的局部枝葉入畫而不進(jìn)行整體描繪,在當(dāng)時乃極大的創(chuàng)新,但從宋朝到現(xiàn)在幾百年,這種布局已被人用爛了,可說毫無新意。你們再用之于刺繡,一枝又一枝的花這般橫繡過去,又還有什么意境可言?光是立意,貴莊已輸了兩條街了。而凰浦這兩位顯然針功扎實,只要這般堅持下去繡到最后,在立意上便已勝過不止一籌!
別看黃謀平時一臉買賣人的嘴臉,開口銀錢閉口利益,一涉及到刺繡本行業(yè)務(wù)那也是極為精熟的,不然如何能代表潮繡在廣州與陳子峰相持?
陳子峰輕輕一笑:“舊制有舊制的好處,那就是穩(wěn)當(dāng)。而新作有新作的風(fēng)險——凰浦這版百花圖雖然立意出彩,卻有難以挽回的一弊二失。斗繡場上,一個破綻都能致命,何況三個破綻!”
眾人聽得心頭一凜,黃謀哼了一聲,見林叔夜似乎忍不住要問趕緊使眼色,讓他不要給對方捧話,不料林叔夜卻仿佛沒看到:“大哥,我莊有哪一弊二失?”
黃謀捧額,心想三弟怎么這時候老實起來了?
卻就聽陳子峰笑道:“構(gòu)圖太過完整,這就是此圖最大的弊端!”
“構(gòu)圖完整不好么?”林叔夜問道。
陳子峰笑道:“本來是好的,不過我們這場斗繡,斗的是什么?”
林叔夜沉吟不語,陳子峰轉(zhuǎn)向何老莊主,何老莊主道:“確保針工上乘的基礎(chǔ)上,以花類多者為勝。”
“照!”陳子峰笑道:“針工上乘,這是基礎(chǔ),以目前而論雙方好像都能達(dá)到。而后數(shù)花類多者為勝,貴莊這百花圖,滿打滿算就是四十八類,因為構(gòu)圖太過完整,所以再多一類也不行了,而我方只要繡出第四十九類便贏了。何老莊主,是這個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