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斗繡一行,林叔夜既得償所愿又遠(yuǎn)超所愿。
訂單拿到了,訂金拿到了,古蜜也到手了,廣潮斗繡的入場押金足夠有余,高眉娘也能恢復(fù)另外半邊臉的容顏。除此之外,超乎預(yù)期的訂單足以讓凰浦支撐起一個堪比十大名莊的架子,以至于古蜜之外的另外幾份獎品——包括頭等獎那塊碩大的不知名原石——一時間都沒受到被太多歡喜情緒淹沒了的眾人的關(guān)注。
從海上登岸之后,高眉娘迫不及待地要恢復(fù)容貌,所以一行人暫住澳門,仍然停宿在上次那間客店,林添財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廣東人,素來迷信,覺得這段時間運勢好,上次高眉娘在這間客店又恢復(fù)得順利,所以不但要住同一間客店、指定同一個院子,還要讓高眉娘住同一個屋子,高眉娘心里想著要恢復(fù)容貌,只求順利,這件事情上竟然也聽了林添財?shù)摹?br>這對店主來說本來也不算事,但偏偏那院子的西廂租出去了,林添財堅持之下店主跑去跟那客人商量,那客人深居簡出,連面都不肯露就拒絕了,林添財又提出補一點錢財,那客人也不愿意,要再加價林添財就不樂意了,算算這次來的人比上次多得多,只租這間院子也有點擠,最后便妥協(xié)了一下,仍然把院子其它房間包了,高眉娘仍住正屋,林叔夜在東廂陪著,剩下的人住了另外一個院子。
林叔夜知道高眉娘著急,安頓好了之后便去做準(zhǔn)備,其它事情都先拋開了,林添財在隔壁院子卻煩惱了起來。
林小云安頓好了之后,本來打定主意不出門,只是想著什么時候借口逃走,聽到老爹在院子里叫苦連天又忍不住探頭出來,問:“你到底拿了多少訂單?”
林添財唉聲嘆氣,摸出了那一疊訂單來,攤開來放在院子中間的石桌子上,林小云忍耐不住,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化妝沒有破綻,這才蹭出來瞅了幾眼,他也是懂行的,心里稍一計算,哇的一聲就叫了出來:“老……老頭子!你完蛋了!你真完蛋了!這么大的單子你也敢吃!”
黎嫂、李繡奴也聽得走了出來,黎嫂問:“很多嗎?”
“哈哈!”林小云說:“你自己看。”
黎嫂更是繡莊運營的行家,粗粗看了一眼,驚得叫了出來:“林?jǐn)堫^!你怎么敢!這么多單子,五個凰浦也別想做出來!就是福瑞德、廣泰奇,那也得全力開工才搞得掂!快退掉些,快退掉些。”
“退!退個頭!要是能退,老子早退掉了!這里頭好些是佛郎機人的單子,那些強盜肯老老實實做買賣就謝天謝地了,還想收了他們的訂金不給貨?他們要殺人的!”林添財拿了竹杖,打自己的手:“都是你賤!都是你賤!見到錢就忍不!”
黎嫂想了想說:“我記得在島上的時候,你推掉不少訂單的啊,怎么還有這么多?”
“是推了不少……”林添財苦笑連連:“這些,就是推掉之后的了。”
看來海上斗繡一役后,凰浦是真的紅了——這句話要放到西關(guān)廣繡行,肯定有不少行家要腹誹林添財在顯擺了。不過這一刻,他們也真是煩惱。
這邊的眾人說來說去都覺得沒法解決,最后都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去問隔壁“那兩位”了。
不知不覺間,不但高眉娘的威望建立了起來,就是林叔夜在林添財心里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得依賴自己的外甥了,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林添財反而對林叔夜有了依賴心。
來到隔壁院子,才打開門,卻覺氛圍一下子就不同了,紛擾似乎都被隔絕。
高眉娘坐在正屋,已經(jīng)擦干凈了手,正要上古蜜。
林添財走上去:“阿夜,我跟你說,咱們訂單接多了,你看看……”
他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林叔夜打斷:“舅舅,有什么事情,等會再說!
“可是……”
林叔夜見林添財安耐不住的樣子,便將他們都推出門外,又帶上了門。一回身,見高眉娘已經(jīng)摘下了面罩,她一邊臉極美,另外一邊臉又極丑,極丑的那邊臉向內(nèi)——雖然林叔夜見過自己的臉,她卻仍然不愿意讓他多看。
“也許林?jǐn)堫^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聽他說完?”
林叔夜走過來,繼續(xù)調(diào)弄古蜜,語氣平穩(wěn):“沒有什么比姑姑的事更重要!
喜妹在旁邊聽見,心想:“莊主真是緊著姑姑啊!
高眉娘卻忽然笑了,絕美的側(cè)臉嘴角微微勾起,帶著一絲嘲諷:“你這風(fēng)流招數(shù),是在多少無知少女身上練出來的?”
林叔夜忽然感到難受,沒忍住問:“姑姑,若是兩個月前就算了,但這段時間咱們相處下來,我為人如何難道你還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
“總覺得我不相信你,對么?”
聽到高眉娘語氣中帶著冷意,林叔夜更不好受了,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調(diào)了調(diào)呼吸,才應(yīng)道:“是!”
高眉娘忽而拿鏡子,特意照向那半邊丑臉給林叔夜看,林叔夜趕緊別過頭,高眉娘冷笑道:“很丑,對么?不愿意看了吧?”
林叔夜轉(zhuǎn)過頭來:“我知道你素來不愿意我看你這半邊臉的,所以我也就不看了,現(xiàn)在卻故意要我看,還說這些傷人的言語,你這是跟我鬧什么脾氣!”
他這么一回,高眉娘一時竟默然了,目光從林叔夜身上轉(zhuǎn)回鏡子。
這半邊臉的丑陋是她十二年來不愿意面對的,從來都是稍微瞥見就抑制不住情緒爆發(fā),最激烈的時候甚至想拿剪刀將它劃爛,但現(xiàn)在她卻看得極其仔細(xì),看得極其清楚,似乎要將這半邊丑臉牢牢記在心里一般。
林叔夜見她這個樣子,還以為是自己說錯話刺激到了她,不禁有些擔(dān)心:“姑姑,你怎么了?”
高眉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失神之下脫口:“好好看著啊,秀秀!很快它就要消失了。”
聽到“秀秀”兩個字,林叔夜心頭一跳:“姑姑,你說什么?”
“但它消失了,你心里卻不能忘記,”高眉娘還在自顧自繼續(xù)說:“知道不?”
林叔夜明白了她在自說自話,卻沒忍住問:“秀秀?”
高眉娘回過神來,自知失言,瞬間神態(tài)變冷了,她放下了鏡子,開始用清水重新洗臉。
林叔夜便知她準(zhǔn)備上藥了,想起上一次涂抹古蜜后她的慘狀,心里疼了一疼,說道:“姑姑,要不我們先找尋名醫(yī),看看有沒有方子能免了這癢苦吧!彼麌@息了一聲:“那樣太痛苦了!
涂抹古蜜之后的癢苦雖然不是親受,但從上一次高眉娘將牙齦都咬出血來,他就知道有多嚴(yán)重。
“不必了,又不是沒經(jīng)受過!备呙寄锟纯匆呀(jīng)恢復(fù)了的兩只手,“而且吃下這苦不是更好么?能讓我的心記得更牢固些,不至于因為時間流逝而忘記,不因日子平淡而作小兒女態(tài)……來吧!莊主!
聽她用“莊主”來稱呼自己,林叔夜心里莫名地又是一陣堵。
從正屋出來,喜妹從里頭關(guān)上房門,林叔夜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林添財。
“阿夜我跟你說,我們接的訂單……”林添財一句話沒說完就硬生生咽了回去,因為看到林叔夜臉色不對:“阿夜,怎么了?古蜜沒問題吧?”
“沒有……走吧,我們過隔壁去!
到了隔壁,林添財將剛才的苦水又倒了一遍,林叔夜聽了卻仿佛沒在聽,最后只說了一句:“行了,回廣州再說吧!
“?!”
“反正現(xiàn)在也沒辦法解決,對么?”
他現(xiàn)在心情微妙而復(fù)雜,一心只想著那一邊的事情。
回到那邊院子時夜已經(jīng)深了,林叔夜坐在院子里,也不回東廂房去,過了一會正屋忽然傳出了細(xì)微的聲響,他就知道高眉娘的癢苦開始了,這一回有喜妹在里頭照顧,情況比上次好了些,可那些苦痛卻又不是別人所能替代的,正屋的燈亮了起來,聽聲響能分辨出是喜妹在跑來跑去,過了一會,又傳出了喜妹的啜泣。
林叔夜能猜到是喜妹看見高眉娘的慘狀而哭了起來。他走到門口,想要敲門,卻又收回了手。
屋子里高眉娘沒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但喜妹的啜泣聲卻越來越明顯。
想起上一次高眉娘用針扎得血滲被褥,林叔夜就能想到里頭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卻只能站在外頭,什么也干不了,就連西廂的房門打開,一條身影靠在了門邊也沒發(fā)現(xiàn)。
隔壁院子,林添財警惕地起身——屋子里藏著大幾千兩銀子呢!這幾天他睡覺都睜著眼睛。
拿著竹杖來輕輕打開門,果然發(fā)現(xiàn)了異狀。
這邊的院子里,好容易挨到破曉,喜妹打開房門,滿是疲倦的臉上淚痕未干,看到林叔夜又忍不住哭了起來:“莊主……”
“怎么樣了?”
“睡著了,可是,可是昨晚……”
林叔夜長長嘆了一口氣:“行,能睡著就好,能睡著就沒事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想進(jìn)去,卻被喜妹攔住。
“姑姑讓……不讓你進(jìn)來!
林叔夜猶豫了片刻,抬起了的腳便沒邁進(jìn)去。
“你把水盆拿出來,我去換水!
內(nèi)外一通忙亂之后,正屋恢復(fù)了清靜,看看十二個時辰將到,林叔夜端來了一盆溫水,正想讓喜妹去“喚姑姑起來洗毒”,卻見門呀的一聲,高眉娘站在了門口,林叔夜怔在院子里,直到高眉娘走到院子里,才叫出了那一聲“姑姑”。
高眉娘也沒回答,靜靜坐在了石椅子上。
她只穿著一件素衣,瘦削的身形在初晨的冷風(fēng)中顯得尤其纖弱欲倒,但她的眼神卻讓林叔夜將關(guān)心的話給咽了回去。
如果說昨天傍晚高眉娘失態(tài)過,那現(xiàn)在就是又用一道冰冷的墻壁把自己的情緒與外人隔絕了。
喜妹從林叔夜手里接過溫清水,端到了高眉娘面前,高眉娘輕輕揭開纏臉的繃帶,跟著按照上次的程序,清水洗臉。毒膠片片脫落,那半邊臉也終于從丑陋的膠皮下徹地解脫。
陽光投射了進(jìn)來,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那張臉。
十二年了,這張明艷不可方物的臉終于重見天日。
喜妹啊了一聲,叫道:“姑姑,原來你……這么漂亮。
匱乏的詞匯讓她沒有別的詞語來形容,而熟讀詩書的林叔夜,這時卻已經(jīng)整個人呆在了旁邊。
高眉娘沒有照鏡子,只是用手指輕輕觸碰那稚嫩的臉部肌膚,然后她就知道,自己回來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喜妹忽然驚叫:“!你……你是誰!”
西廂的房門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站在了門口,也怔怔地看著高眉娘,上半邊臉激動,眼中噙著淚水,下半邊臉因為隱忍而在抽搐顫抖。
林叔夜聞聲也回頭,看到這個人更是大吃一驚:“惠……惠師?”
眼前這個女子,竟然是廣茂源所供奉的四大刺繡宗師之一——梁惠師!
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高眉娘也回了頭,看到了梁惠師,眼神也變得復(fù)雜了起來。
梁惠師顫抖著嘴唇,竟然吐出了林叔夜再不敢想的兩個字來:“姑……姑姑……”
高眉娘卻不看她第二眼,站起了身,扶著喜妹進(jìn)了房門。
正屋的門再次闔上,只留下林叔夜盯著梁惠師,而梁惠師則仿佛失了魂一般,仍然在盯著正屋那已經(jīng)闔上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