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莞師是來探病的。
不過高眉娘并未出艙,只在艙內(nèi)道:“病中妝容猥亂,不能見客,還請前輩見諒。日后病愈,當?shù)角拜吀匣卦L請罪!
袁莞師見她沒有出來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隔艙門問道:“高師傅,高秀秀與你如何稱呼?”
艙內(nèi)沒有反應。
袁莞師又問:“你是她的傳人不?”
艙內(nèi)沉默了一會,終于回應:“不是!
袁莞師哦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存疑,只是周圍站著黎嫂喜妹、林小云李繡奴等,人多口雜,不便多說,只囑了句保重便告辭了。
林叔夜親自送她離開,他身邊只有一個林添財,袁莞師身邊只有一個潘大娘,走著走著,見這一段沙灘上再無第五個人,林叔夜沒忍住,問道:“莞師,高秀秀是什么人?”
袁莞師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你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以你的年紀,又是陳家子弟,不應該啊!
林叔夜道:“我小時候?qū)Υ汤C沒興趣,是近些年才有志于此的。廣東刺繡大家聽說過不少,上一代、上上代,甚至前朝的一些刺繡宗師也聽過一些傳說,就是沒聽過‘高秀秀’這個名字!
袁莞師聞言恍然,道:“原來這樣,那就怪不得了。”她看了林添財一眼,說:“高秀秀的事,外行人不清楚,廣繡行的人這些年都諱莫高深,但你舅舅應該聽說過的!
林叔夜看了林添財一眼,心中不禁有些奇怪,自己既然有志于刺繡一行
“你也不用怪你舅舅!痹笌熣f:“你大哥對繡行下了封口令,這封口令雖然對行外人無用,但你舅舅就是行內(nèi)人,他不敢說,多半也是怕你年紀小,失言惹禍!
“這事這么嚴重?”
四人本來是邊走邊說,說到這里,袁莞師忽然停了腳步,猶豫了片刻,道:“罷了,經(jīng)此一事,我與廣茂源緣分已盡,便由老身來跟你說吧!彼蚋呙寄镒姆较蛄季茫砰L嘆出了一口氣來:“高秀秀,曾經(jīng)是粵繡的希望!
“粵繡的……希望?”
袁莞師點了點頭,回憶起往事,悵然說道:“曾經(jīng)有一個人,三歲摸針,五歲刺布,七歲時遇到了明師,到九歲上便成了刺繡師傅,十二歲名揚廣府,不到十四歲,便成為粵繡一代宗師!
林叔夜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世上有這樣的天才?”
“不止如此!痹笌煹溃骸八嚦擅椭蟊爿p車入川,拜在當時天下唯一的刺繡大宗師楊錦望老夫人座下,在成都問道三月而歸。從此之后藝壓全粵,粵繡八門全精,廣東境內(nèi)再無敵手,那個時候她還不到十五歲!
林叔夜駭然道:“這樣的人物……我竟然沒聽過!”
袁莞師道:“這樣的人物,在我們刺繡行中自然是傳奇中的傳奇,但刺繡是小道,若無文人士大夫為之揚名,行外之人不知也并不奇怪。畢竟不是考狀元,一朝成名天下知!
林叔夜道:“因為雙方都姓高,繡藝又都如此精湛,所以莞師您才會認為我姑姑是那位高秀秀師傅的傳人?”
“這位高師傅的繡藝,與高秀秀的確有相似之處,”袁莞師道,“但她說她不是她,我又不奇怪!
“不奇怪?”
“嗯,因為……”袁莞師道:“我覺得高師傅的繡藝,或者已經(jīng)超過那位高秀秀了。”
林叔夜聽了這話,又驚又喜,而旁邊的林添財和潘大娘則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和林叔夜不同,他們都經(jīng)歷過高秀統(tǒng)治全粵繡行的全盛時期,心中對那人充滿了敬畏感,原本都認為高眉娘繡藝再高,最多也不過與袁莞師差不多,那知道袁莞師對她的評價,竟是“或者已經(jīng)超越高秀秀”!
但以袁莞師的聲望地位與眼光,此言又豈是輕出?
“那么那位高秀秀,現(xiàn)在在哪里?”
“她……她已經(jīng)死了。”
“?死了?”
“嗯,死了十二年了。死的時候才十八歲,比現(xiàn)在的你還小一些!
十二歲成名,然后十八歲就死了……
一想起那般驚才絕艷的人物竟然英年早逝,在場諸人無不心下嘆息。
袁莞師自嘲地一笑:“我號稱荔枝繡‘十二年來天下第一’,為什么是十二年來,你現(xiàn)在曉得了不?”
因為十二年前,高秀秀還在!
林叔夜問道:“那位高師傅也擅長荔枝繡?”
“她不是擅長荔枝繡!痹笌煹溃骸八腔浝C八門二變,全能全滿!
林叔夜一驚:“全能全滿!
“嗯。”袁莞師長長一嘆,道:“那是粵繡百年不遇的奇才,如果她還在的話,不但大內(nèi)首席繡師不會是陳子艷,粵繡也不至于被蘇繡的沈女紅壓制而失去真正問鼎天下第一的機會。”
這句話說得在場眾人都心頭一凜。
陳子艷是大內(nèi)首席繡師,是朝廷蓋章的“刺繡第一”,但這個認定除了廣東,天下繡行中人并不服氣——尤其是江東那邊。
上一代的大宗師楊錦望老夫人,幾年前在七十大壽,沈女紅送來一幅《萬國一錦圖》賀壽,楊錦望老夫人看了之后稱贊不已,親許沈女紅的繡藝超凡入神,已經(jīng)達到大宗師境界,這樣的話,楊老夫人可不曾對第二個人說過——包括陳子艷!
因此陳子艷雖然占據(jù)了大內(nèi)首席繡師的位置,在絲繡行業(yè)地位尊崇,但江左繡行卻常常私下嘲諷,認為她藝不配位,就是這個原因。
“刺繡雖然是小道,但小道也是道!痹笌煹溃骸笆浪椎耐䴔,能讓陳子艷穩(wěn)坐首席繡師的位置一十二年,但光靠朝廷的威權,壓不服人心的。我們廣東的確有一些持門戶之見者,因為陳子艷成為大內(nèi)首席而夸口粵繡已經(jīng)天下第一,但就算是她們心里也是沒底的。只要是看過沈女紅針線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陳子艷就是不如她!”
袁莞師這番話讓林叔夜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因為她也是長姊的忠實擁躉,盡管袁莞師德高望重,但心里還是抵觸得緊,暗想袁莞師雖然是宗師,但沈女紅和長姊她們的繡藝應該更在莞師之上,以下論上未必就一定公允。
袁莞師察言觀色,也猜到林叔夜的心思,當下便不再提陳子艷的事情了。
這時林叔夜的念頭從沈陳高下中抽離出來,問道:“那高秀秀呢?她比沈女紅如何?”
“她倆倒是有緣!痹笌煹溃骸奥犝f當初是剛好一起拜入楊老宗師門下的,出師之日二人對決,成都繡行為之轟動——兩人一個從蘇州去,一個從廣州往,兩個外省少女竟在成都引起轟動,一來可見川人之心胸寬廣又好事,二來也算是刺繡行難得一見的異聞了!
林叔夜遙想當時的盛況,不禁神往,問道:“結果如何?誰贏了?”
“一勝一負一和!痹笌煹溃骸爱敃r兩人修為尚未圓滿,各有其長也各有其短,因此互有勝敗,當時楊老宗師道:‘川湘蘇粵’,四大名繡藝術無高低、功力有深淺,但近年湘繡不得其人,我又老了,再過幾年,這繡行便是蘇粵兩家之天下了。這句話后來傳揚開來,引起天下繡行震動,也為數(shù)年后的京師大比埋下了引子!
“京師大比?”
“嗯,就是十二年前的那場京師大比。”
林叔夜忽然就想起來了,正是那一年他受到了極大震動,也成為他立志于刺繡業(yè)的契機之一。
“但是那一年參加京師大比獲勝的,難道不是我長姊嗎?”
袁莞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這件事情,你有機會問你長姊或者你大哥吧,他們比我更加清楚,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說完這句話她便離開了,等她走遠,林叔夜轉(zhuǎn)向舅舅,還沒開口,就聽林添財慍怒道:“這個老貨!不懷好意!”
“什么?”
“阿夜,這事你可千萬別在陳子峰面前提起!绷痔碡?shù)溃骸皶堑湹模 ?br>“為什么?”林叔夜不解。
“總之別提!這件事情是陳子峰的逆鱗,誰提了他都立刻翻臉!”林添財勸道:“舅舅什么時候害過你,總之你相信我就是!
林叔夜心里頭翻騰的厲害,袁莞師今晚說的話留下了好些個疑團,這些疑團就像一根根的針一樣,刺得人心里不好受!
就在這時,袁莞師忽然去而復返,潘大娘留在十步之外,來到之后又看向林添財?shù)溃骸拔矣芯湓捪敫贍攩为氄f,能否請林攬頭移步?”
林添財雖覺被冒犯了,但以袁莞師的地位跟自己懇請,哼了一聲后還是走開了。
袁莞師這才對林叔夜道:“三少爺,我一路走著總不心安,因而去而復返,來跟你說句話。”
林叔夜想她,必是重大秘密,當下道:“莞師請說!
“其實,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覺得這話沒有旁人在場時比較好!痹笌焽@了一聲,道:“老身冒昧,希望三少爺守護好高眉娘師傅。這一次,可別讓她再出事了!
林叔夜一下子愣了,他原本以為袁莞師走了又回來,還將舅舅以及她徒弟都支開是有什么秘密呢,萬不料是這樣一句話。
“我姑姑她昨日剛贏了莞師,莞師不在意么?”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袁莞師一笑:“高眉娘師傅的繡藝,以我淺見,或者已經(jīng)超越了當年的高秀秀,她能超越高秀秀,就有機會超越沈女紅!只有超越了沈女紅,我粵繡才能真正抬起頭來、理直氣壯地號稱天下第一!與我粵繡之稱甲天下相比,我袁莞師一人之榮辱,算得了什么呢!”
這一刻的袁莞師,竟是全然不將個人榮辱放在心上,她更關心的是粵繡的興盛。
說完這番話她便再次告辭了,這一回沒再回來了。
遠處的船艙內(nèi),高眉娘撫摸著手中的半截絲鐲,對燈無話。
更遠處的千里之外,沈女紅也正撫摸著手腕上的半截絲鐲,口中念叨著:“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