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明白林叔夜為什么忽然變得信心十足,但他敢把凰浦繡莊的家底都押進去,不覺之間,繡莊所有人都被振奮了起來。
銅鑼三響,這是在發(fā)召集信號了,主評、評審、繡師同時回到位置,觀眾也重新聚攏。
林叔夜上方臺前,出去溜了一趟又回來的林添財?shù)吐晫λf:“這個盤口也不曉得誰做的,胃口大得很,說是上千兩銀子都吃得下。阿夜,咱們真的全壓?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盤口變成一賠四了!”
林叔夜微微一笑:“賠率越多,那不越好么?”
“可是……”
這時臺上評審催促:“凰浦的棋師,請上臺!
林叔夜拍了拍舅舅的肩膀:“咱們手頭應(yīng)該還有四百兩吧?記得等快到半炷香的時候,看我咳嗽為號,全壓!”說著便上了臺。
梁晉揮了揮手,兩個評審點香、開鑼、“啟針!”
斗繡圍棋的下半場重新開始,鄭九奶奶大叫一聲,潮永安三人同時下針,臉上都掛著必勝的笑容。
林小云心道:“表哥那個樣子,一定是有所圖謀!”因此也硬頂了上去。
然而他再怎么給自己打氣,凰浦繡莊這邊畢竟只剩下兩人,柯招娣既騰出了手來,直接就殺進中區(qū),與鄭九奶奶以二敵一,夾攻高眉娘。
鄭九奶奶幾十年的功力全部都用在技巧上,按袁莞師的評價來說,她的刺繡缺乏靈氣,因此終身無望成為繡道宗師,可落到現(xiàn)場斗繡這個場合上,她的缺點卻變成了優(yōu)點——繡圍棋不需要靈氣,只要繡得圓滿、繡得工整就行,而最重要的是——
快!快!快。!
鄭九奶奶的能耐全點在了技巧上,積數(shù)十年之功力,針?biāo)僦爝B袁莞師都覺得沒有勝算,因此以高眉娘的針技,也不過有所領(lǐng)先而已。這時再加上柯招娣這個大師傅級別的繡師在旁協(xié)助,便令潮永安在中央戰(zhàn)場步步進逼!
林叔夜雖然棋藝精湛,但也只能保住右區(qū)的均勢,布帛棋盤的中央戰(zhàn)場漸漸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一把利刃直插了進來。
船艙之內(nèi),袁莞師嘆息搖頭:“可惜,可惜!沒想到三少的棋藝竟然如此精湛,以一敵三還能支撐到現(xiàn)在,如果凰浦那邊能再有一位堪戰(zhàn)的大師傅,這盤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現(xiàn)在……可惜,可惜……”
胡嬤嬤則滿臉的得色,她旁邊的丫鬟伸頭伸腦,皺著眉,胡嬤嬤驀地瞥見,喝道:“奀妹!你皺著眉毛做什么!”
那個奀妹嚇了一跳,哭著說:“我……我,我一時貪便宜,聽說賠率高,買了一兩銀子凰浦繡莊贏!
胡嬤嬤將她罵了一通,袁莞師擺手:“這點小事,便饒了她吧!彼欠e年的老繡娘了,每逢斗繡必有對賭盤口這種事情怎會不知。
這時圍棋繡的下半場已經(jīng)過了四分之一,鄭九奶奶頂住高眉娘的同時,柯招娣的那一路兵馬已經(jīng)殺到金線黑子的核心地帶,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眼看局勢越來越糟,凰浦這邊非但沒有任何翻盤的希望,反而即將陷入必敗的危局,戰(zhàn)場中的林小云、棋局外的林添財無不暗中焦慮,心中都想著:“那婆娘和阿夜(表哥)究竟是有什么妙計?怎么還不施展!”
便在這時,林叔夜手掩住嘴,輕輕咳嗽了一聲。
聽到聲音的林小云,看到動作的林添財,同時心頭一振:“來了!”
林添財選擇了相信林叔夜,而林小云則像喝了烈酒發(fā)酒瘋一樣,忽然哇哇大叫,運針如飛,原來他繡了半天的圍棋,越繡越是順手,竟然從一開始被對面胡二姐壓著打、變成領(lǐng)先了對方半子了!
袁莞師點頭道:“凰浦的這個小繡娘,資質(zhì)甚佳,資質(zhì)甚佳!竟然在這般惡劣的戰(zhàn)局中領(lǐng)悟精進,可惜了,一員小將,影響不了大局!
便在這時林添財下注回來了——他早就聯(lián)系好了,所以來去甚快,還向林叔夜比出一個手掌,那是告訴他如今的盤口已是一賠五了。
也恰在這時,高眉娘和柯招娣針繡的棋子同時即將結(jié)針。
袁莞師也頗明棋理,嘆道:“這一子下去,潮永安就贏了!”
船艙之中,胡嬤嬤聞言大喜,主評臺上,梁晉撫須微笑,布帛棋盤的一端,潮永安的三個棋師同時發(fā)出放肆的笑聲。
就在此刻,林叔夜忽然大聲喝道:“左,平二八!右,入九五!”
聽明白他號令的人無不一愕,林叔夜對高眉娘的號令從來都是以“高”為代號的,怎么忽然變成了“左”、“右”?
然而在下一瞬間,所有人便都明白了!
只見高眉娘左手一舒,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根繡花針,一晃之下便刺入“平二八”位!同時她右手也未停留,執(zhí)針引線刺入“入九五”!
雙手同時刺繡,左手針線竟絲毫不比柯招娣慢,而右手比先前單手繡時稍微慢了點,然而也是極快——如此左右執(zhí)針,竟是一心二用雙線并行!
旁觀眾人愣了愣,隨即全場嘩然!
坐在窗邊的袁莞師忍不住站起身來,驚道:“左右成針,她竟能作雙手繡!”
左右執(zhí)針不奇怪,但一心二用而且能達到如此速度,這種神技甲板上的觀眾簡直聞所未聞!只有袁莞師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漏出異光。
主評臺上,梁晉一時間幾乎都扶不住椅子。
就連林小云也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跟著心中狂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殺手锏原來在這里!”
臺下的林添財也是歡喜若狂,放聲大笑了起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哈哈!哈哈!這一來……
想起那一賠五的賠率,還有壓進去的四百兩銀子,他狂喜到幾乎要將甲板踩出一個洞來!
高眉娘左右執(zhí)針之后,凰浦這邊便如忽然多出了一路兵馬,她右針擋住了鄭九奶奶的進擊,左針則出奇襲,圍堵貪功冒進的柯招娣!
原來潮永安三棋師的攻勢原本就布得不穩(wěn),皆因他們是以三敵二,既有鄭九奶奶拖住高眉娘,柯招娣殺入敵陣自然就如入無人之境!且因為己方永遠能比對方多下一顆棋子,所以縱有閃失也能隨時補救,若放在正常的圍棋棋局,他們也不至如此托大,但現(xiàn)在有這樣明顯的優(yōu)勢,有些顧慮就變得沒有必要了。
結(jié)果這時高眉娘忽展神技,凰浦這邊多了一路兵馬,一番奇襲之下,只一頓飯功夫,便吃掉了對方一支輕進的兵馬!
潮永安一個棋師站了起來,指著高眉娘怒道:“可以這樣嗎!”
林叔夜冷冷道:“若不服氣,可以讓你們的繡師也這樣啊,她們又不是沒有兩只手!”
“這……這……”
局面逆反得太快,以至于潮永安三個棋師一時都無法適應(yīng),登時左支右絀、互不能應(yīng),而林叔夜則一著翻盤、步步精妙!
原來林叔夜在下半場一開始的步步后退其實也是故意的,他放任對方殺入,其實是在結(jié)一個布袋口!在吃掉柯招娣那支輕進兵馬之后,不到七步棋功夫,就把布袋口給封了!
“哇——”
觀眾中其實懂圍棋的不多,但看到一大片白子被勾了下來,也知道局面大變了。
斗繡圍棋與繡龍鱗不同,繡龍鱗只是最終數(shù)片數(shù),而斗繡圍棋是可以“吃子”的!而且和繡龍鱗梅花不同,斗繡結(jié)束后不但是數(shù)棋子多少,還要按照圍棋規(guī)則數(shù)“眼”的。
眼下凰浦方雖然失了左片江山,但中央片區(qū)已經(jīng)連成了一大片,反觀潮永安那邊則潰不成軍。
然而還沒等潮永安的三位棋師反應(yīng)過來,林叔夜在下號令“左,上九八”之后,又下令:“右,去八五!”
去八五,這已是右邊片區(qū)了,本來屬于林小云該管的領(lǐng)域,但這一路棋一下,潮永安的棋師便覺得大事不妙!
果然再下三四路,高眉娘和林小云互相配合,凰浦方的中央軍和右路軍就連成了一氣,形成了一條大龍!
潮永安方面雖然在左面仍有局部優(yōu)勢,但凰浦的中軍與右軍連成大龍之后,其勢已已經(jīng)大成,再難遏制了。到了這個份上,凰浦一方除了能在中區(qū)和右區(qū)不斷挺進蠶食,而且也隨時可以重新殺入左區(qū),越是往后,優(yōu)勢也將越是明顯。
這時雖然還有半炷中香時間,可單以圍棋而論,到此局面可以說勝敗已分。
林叔夜一瞥眼,發(fā)現(xiàn)高眉娘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滲濕了,她體質(zhì)偏寒心境又冷,很少見她流汗的,汗流浹背這等情況更是從所未見,便猜她這般左右成針雙手繡,必定極耗精神氣力,也不知道能否持久,林叔夜將擔(dān)憂放在心里,臉上卻滿是輕松,笑吟吟道:“怎么,這棋還需要再下下去嗎?”
潮永安三位棋師交頭接耳了一番,紛紛嘆氣搖頭,便由中間的棋師站了起來,說道:“推盤吧,我們認(rèn)輸!
局勢糜爛到了這個地步,再糾纏下去實為棋道高手所不齒。
凰浦方面眾人大喜,林叔夜便在高腳椅上站起來,對著主評臺道:“梁先生,您聽見沒?對方認(rèn)輸了!”
主評臺上梁晉黑著臉,卻還是不得不宣布:“此輪斗繡,凰浦繡莊勝!
林小云一下子就跳了起來,高興地忘記扮女人了,忽然瞥見臺下林添財,趕緊收斂動作,幸虧他爹也在狂喜之中竟未發(fā)現(xiàn)。
只有船艙之中,袁莞師輕嘆搖頭:“潮永安國中無大將啊,被詐了!
胡嬤嬤驚道:“什么!”
袁莞師沒有解釋,朝下望去,只見方臺之上,狂喜的狂喜、落寞的落寞,鄭九奶奶、柯招娣等聽說輸贏已定之后也都棄針了,只有高眉娘一個人拿起那些繡花針,給雙方的針線收尾。
紛擾熱鬧的方臺上,把她滿是汗水的背脊襯得尤其的孤獨寂寞。
這個場景看得袁莞師胸中一口氣堵著,好一會才長長舒了出來,呢喃著:“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胡嬤嬤問:“莞師,怎么了?”
“整個方臺之上,只有她是一個真正的刺繡人!”袁莞師喃喃道:“這種人,不可能是無名之輩!”
林叔夜卻已經(jīng)下了高腳椅,快步走近高眉娘,以手相扶,低聲問:“姑姑,沒事吧?”觸手之處,發(fā)現(xiàn)她連手臂上的衣服都有汗水了。
高眉娘刺好最后一步線路,這才緩緩收了針,穩(wěn)了穩(wěn)身形,微微展眉,笑道:“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