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侍郎那個霍家?”
陳楊氏哼了一聲,算是肯定。
翠娥頗為震驚,因?yàn)槟莻霍家來頭太大了,家主霍韜是“大禮議”事件的功臣,簡在帝心,對皇帝影響甚大,官品雖是侍郎,權(quán)勢卻直逼宰輔,曾以一己之力將前任首輔楊一清拉下馬來,在廣東這邊,都稱霍老是“不在內(nèi)閣的閣老、勢壓尚書的侍郎”,這樣一個在京師也能攪動風(fēng)云的人物,放到廣東這邊便是遮天蔽日的神仙了。
不過翠娥更是:“霍家要嫁孫女,跟那個繡房崽能有什么關(guān)系?”
一個是九天之上的政要、一個是卑微到泥土里的野種,翠娥實(shí)在不能想象兩者能有什么交集。
陳楊氏哼道:“霍家要選婿,老太太不知道被梁惠師灌了什么迷湯,竟然想讓那野種去試試。所以就給了那野種一點(diǎn)產(chǎn)業(yè),顯得體面一些。”
翠娥忍不住失笑:“這……這怎么可能!”
宰相級別這種大人物的孫女,別說林叔夜這般出身,就算是陳子峰還沒成親,怕是也沒這個資格。
陳楊氏道:“那個孫女,不是親孫女,只是霍老的族人,都已經(jīng)出了五服,家里又窮到要到霍府當(dāng)長工,只是同樣姓霍而已——偏偏出了個好女兒,年幼時不知怎的入了霍老的法眼,便認(rèn)作了干孫女,在書房伺候了兩年。說是孫女,其實(shí)更像丫鬟,但說是丫鬟,又畢竟得了霍老的青睞,聽說在霍老跟前能說上話。眼看她年紀(jì)漸大,不宜再服侍霍老,霍家便要給她選婿,據(jù)說霍老問她意見,她說不計(jì)夫婿出身貧富,只求人品佳好、琴瑟和諧。若是嫡親孫女,哪能這般任性?定要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倒是她這個出身,高不成低難就,的確是選個人品好出身不高的人為佳,所以霍老也就答應(yīng)了!
翠娥聽得發(fā)怔:“那要誰能娶了她,豈不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何止!”陳楊氏道:“到時候整個家族都能雞犬升天!
清貴名門肯定不屑于此,但如果有寒門子弟能娶到這樣一個能在霍老跟前說得上話的干孫女,好處自然多多。廣茂源這些年能順風(fēng)順?biāo),?jù)說背后也跟搭上了霍家有關(guān),如果家中子弟能娶到這位霍家義女,那自然能更進(jìn)一步拉近跟霍家的關(guān)系,進(jìn)一步鞏固陳家的地位。
“但是,這件事情跟讓那個繡房少爺生子過繼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本來是兩件事,卻被梁惠師那個賤人掰扯成一件事了!
雖然林叔夜是陳老夫人的血脈,但她本來還看不上他,不過如果能娶到霍家的孫小姐,那生下的孩子身份又不大一樣了,讓其中一個兒子過繼給陳子峰繼承廣茂源,霍家孫小姐多半也是愿意的——在這個時代這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
但兩全其美,卻有個第三方未必樂意,那就是陳子峰的正妻陳楊氏了。
陳楊氏恨恨道:“這兩件事情,不管是生子過繼還是霍家招婿,都是八字沒一撇,哼!走著瞧,我就看死這繡房崽最后兩件都落空!”
林叔夜來的時候是從前面的偏門進(jìn),然后要走的時候,果然是被小廝引往后門,因沒說幾句話便被逐客,劉三根還沒來接,后門卻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了。
站在門外,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說:“原來一切都沒變呢!
其實(shí)這么多年來,處在這種位置上的他早看盡了人情冷暖,只不過他還不肯放棄對善意的期待,所以當(dāng)陳老夫人將繡坊交給他、又給了他一個認(rèn)祖歸宗的希望時,他心里不但萌生了感激,同時對陳家的好感也提升了不少,但現(xiàn)在……
“嗯,現(xiàn)在也要感激的!绷质逡箤ψ约赫f:“惡意是有的,但善意仍然存在。”
他娘林添福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總是告訴他:人活著,要多看看別人的好,少念著別人的壞,這樣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因?yàn)榱痔砀UJ(rèn)為:認(rèn)為這個世界好人比較多的人,日子會過得舒服些。
大概也是因?yàn)檫@種想法,才讓林添福能在那么惡劣的人生際遇中還能將日子過下去,而且好像還越過越好。
在這一方面,林叔夜還是聽他娘的。
眼前一道流水淌過,這道細(xì)細(xì)的流水如今是后花園的魚池流出來的,溝渠都是用紅磚鋪好的,但在十幾年前卻還是一道小泥溝,景物的關(guān)聯(lián)將林叔夜的記憶勾了起來,就像石頭丟進(jìn)水池里,不但讓水面泛起漣漪,還激起了水底的黑泥。
十幾年前的那天,他也是從后門出來,跟老師道別后,天空就忽然下起了暴雨,雨水很快讓這條小溝都漫溢了,而他并不是站著,而是趴著,被人用腳踩著脖子喝泥水差點(diǎn)淹死。
那是他七歲時的事了,那一年他在陳家附近的私塾外旁聽,展現(xiàn)了出了過人的讀書天賦,絕句律詩聽一遍就能背誦,古風(fēng)聽個兩三遍也能記住了,私塾的老師發(fā)現(xiàn)后十分歡喜,有心栽培他,卻發(fā)現(xiàn)他連戶籍都沒有,沒有戶籍便沒有科舉前途,因此帶了他來到這里,求見陳老夫人,希望陳老夫人給這小孩一個名分,將來如果讀書有成,說不定還能幫陳家光宗耀祖。
然而陳老夫人當(dāng)時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一個繡房崽,有口飯吃就夠了,還讀什么書!
有些記憶本來已經(jīng)深鎖在時間的塵埃里,但這時觸景生情再次在腦中閃現(xiàn)時,引得林叔夜……又是自嘲地一笑。
二十年間受盡輕賤的日子,已經(jīng)把他的心冶煉得堅(jiān)硬無比,再要傷害到他不容易了。
“為什么我還會對她有所期待,就因?yàn)樗鋈话岩粋破落繡坊交給我,便忘了這二十年她是怎么對我們母子倆的了嗎……真是好笑!”
便在這時有人叫道:“哎喲,這是誰!”
迎面走來四五個人,居中的是一個又胖又壯、錦衣繡服的青年,身后跟著幾個跟班,其中一個是畏畏縮縮的少年,另一個一張歪嘴上長著兩撇老鼠胡子,因?yàn)殚L年歪嘴兩撇胡子就變得一上一下、十分丑怪。
“我說是誰,原來是繡房崽啊!
這胖青年是陳家的二少爺陳子丘,也就是十幾年前踩著他脖子喝泥溝水的少年。
地方是那個地方,人還是那個人!
林叔夜沒有忘記那場欺辱,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對方,聲音平和地叫道:“二哥!
“誰是你二哥!”陳子丘冷笑:“聽說老太太發(fā)了慈悲,賞了你一座破爛繡坊,你該不會以為就能跟我稱兄道弟了吧!彼种心弥粭l皮鞭,在空中甩了個響鞭,跟著當(dāng)頭向林叔夜臉上劈了過來,他練鞭已經(jīng)練了好幾天,這一手打得又準(zhǔn)又狠,那畏縮少年臉上幾條未消退的鞭痕就是成果之一。
不料林叔夜頭一偏手一擋,竟然抓住了皮鞭,陳子丘怒道:“你竟然敢躲!還敢抓住我的鞭子!”
這一鞭來得極重,林叔夜抓住皮鞭的時候手疼得厲害,他卻恍若未覺,口中說道:“陳子丘!雖然我是庶出,但你這么說話未免有些過分。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是當(dāng)年那個會被你踩在泥坑里沒法動彈的孩童了!
“庶出?”陳子丘哈哈大笑:“你算什么庶出!過來!”旁邊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彎著腰走了過來,林叔夜這才認(rèn)出,這個少年其實(shí)也是他的兄弟,叫陳子興,比他小一兩歲,是妾室生的。這少年也是個凄涼人物,十來歲時被陳子丘拿炮仗綁在下體,據(jù)說被炸得血肉模糊不能人道,但他面對陳子丘時卻是又怕又順從。
陳子丘用手拍著陳子興的頭,就像拍著一條狗:“這個,才叫庶出。你算什么東西,我老子喝醉酒在繡房搞出來的野種,也好意思叫什么庶出?”
這一句話,終于把林叔夜給激怒了,他能夠忍受別人輕賤自己,但不能容忍別人輕賤母親,他怒道:“陳子丘!你給我把話吞回去!”
“哈,還敢回嘴了,我看你就是皮癢癢!給我把他按!”
那個歪嘴伴當(dāng)已經(jīng)沖了過來,病態(tài)少年猶豫了一下也過來幫手,忽然劉三根跑了出來叫道:“你們做什么!”原來他到了有一會了,看到林叔夜跟人說話便沒冒頭,這時才沖出來卻被另外兩個跟班攔住。
林叔夜雙拳難敵四手,這些年他讀書學(xué)禮、練畫下棋,唯獨(dú)沒練過武,因?yàn)樗睦蠋熞仓皇莻落第秀才,不會武功,掙扎了幾下發(fā)現(xiàn)掙扎不過,他就放棄了,腰間挨了一腳,整個人趴在了溝渠旁,再抬頭,又看到了陳子丘的那張臉。
陳子丘一鞭抽在了他的臉上,哈哈笑道:“繡房崽,你以為你也能當(dāng)少爺了不成?我告訴你,你再怎么變,你也只是個繡房里生的野種!”繡房崽這三個字,藏著知情人對林叔夜出生情況的辱罵,所以剛才在大門外,門房叫的那一聲“繡坊少爺”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婉轉(zhuǎn)了一層而已。
陳子丘一邊說,一鞭拿鞭梢敲林叔夜的頭:“你這張臉,我看著就惡心。我告訴你,以后你少讓我看見,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嗯,你干嘛這么看我?瞪著大眼珠子……不對!你竟然敢這么看我!”
林叔夜雖然被壓倒在地動彈不得,卻還是硬著脖子朝上瞪著,讓陳子丘無法忍受的是,他的眼神中沒有恐懼、畏縮、求饒,甚至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嘲弄。陳子丘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但那種嘲弄的目光仍然沒有改變。
林叔夜嘴角都已經(jīng)帶了血絲,卻開口笑道:“我為什么不能這么看你?”
“你都被老子踩在腳底下了,你還笑,你還笑,你還笑!”
說一句“你還笑”,他就踩多一腳,可他踩多一腳,林叔夜就多笑一聲。
一踩一笑到后來,早被酒色掏空的陳子丘腳都有些沒力氣了,而蒼白少年則被林叔夜笑得心里發(fā)毛:“阿夜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就在這時,幫忙壓制林叔夜的歪嘴伴當(dāng)也有些疏忽,趁著兩人手微松,林叔夜忽然暴起,整個人抱住了陳子丘一起滾到水溝里,將他壓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