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阿叔……”達(dá)赫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好不容易逃離地獄,親眼見證過大漢南越那安定繁榮、如同仙境般的生活,他心中對拯救故土、讓族人也能過上那般日子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熾烈。如今,希望近在咫尺,族人卻近在眼前遭受屠戮!
一股無法抑制的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淹沒了理智。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沖天、親人慘死的夜晚,唯一的念頭就是沖過去,哪怕是用牙齒,也要從倭寇手中撕下一塊肉!
“啊——!”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掙脫了身旁漢軍士兵善意的阻攔,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豹子,朝著船舷沖去,作勢就要跳入那波濤洶涌的大海!
“攔住他!”
一個冰冷而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趙王劉如意的身影如同山岳般擋在了達(dá)赫面前,他并未動怒,那只精鋼鍛造的義肢在陽光下反射著無機(jī)質(zhì)的冷光,獨臂只是微微一抬,兩名如鐵塔般的親兵便再次牢牢按住了劇烈掙扎的達(dá)赫。
“放開我!那是我的族人!我要去救他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達(dá)赫雙目赤紅,涕淚橫流,用生硬的漢語混合著土語瘋狂地叫喊著,力氣大得驚人。
劉如意沒有斥責(zé),他甚至沒有看達(dá)赫那因絕望而扭曲的臉,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遠(yuǎn)方的高地上,聲音沉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達(dá)赫,給本王——看、清、楚!”
他抬起那只唯一的、血肉構(gòu)成的手,食指筆直地指向高地上哀嚎的人群,一字一頓,如同重錘敲擊在達(dá)赫的心頭。
“你,達(dá)赫,還有你身邊這些僥幸逃出來的兄弟,是用無數(shù)同伴的鮮血鋪路,才爬出了地獄!你當(dāng)初在項將軍面前,泣血陳述時,說過什么?你說——但凡還有一絲血性,敢于奮起反抗的夷洲勇士,早就倒在了倭寇的第一波屠刀之下,他們的尸骨,鋪滿了部落的廢墟,填平了山谷的溝壑!”
這番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達(dá)赫滾燙的神經(jīng)上。他的掙扎微微一滯,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茫然和最后的倔強(qiáng),再次望向高地。
就在這時,達(dá)赫身邊,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名叫巖的同伴,瞇起他那雙曾在叢林中追蹤獵物的銳利眼睛,死死盯著高地上的某個人影。
突然,他激動地抓住達(dá)赫的胳膊,用急促的土語嘶聲道:
“達(dá)赫!你看!那個躲在禿頭倭寇后面的老家伙!是塔魯部落的大祭司!你忘了嗎?當(dāng)初我們藏在蛇谷,就是他!”
“為了倭寇許諾的幾袋鹽和鐵器,帶著倭寇繞過了我們設(shè)下的陷阱,從后山小路摸了上來!阿爸他們……就是死在那次偷襲里!”
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恨意而顫抖,他手指猛地移向另一個方向。
“還有那個!臉上有塊紅色胎記的女人!她是海螺灣部落族長的女兒!我們乘船逃跑那天晚上,就是她男人帶著倭寇的快船,追了我們整整一夜,用漁叉捅死了劃船的礁石!”
更多的幸存者開始指認(rèn),聲音帶著哭腔和壓抑不住的憤怒。
“那個胖子!是給倭寇管倉庫的!我們餓得吃樹皮的時候,他拿著倭寇賞的肉干在我們面前炫耀!”
“還有那幾個縮在一起的年輕人!他們……他們當(dāng)初為了活命,親手綁了自己的父母獻(xiàn)給倭寇!”
一聲聲指認(rèn),如同無數(shù)把冰冷的匕首,剝開了高地之上那層“無辜同胞”的脆弱外衣,露出了內(nèi)里令人作嘔的真相。
這些人,或許并非全都十惡不赦,但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他們選擇了背叛、屈從,甚至助紂為虐,用同胞的鮮血和尊嚴(yán),換取自己茍延殘喘的機(jī)會。
如今,天道輪回,他們也被他們效忠的主子,像丟棄垃圾一樣推了出來,成為了試探漢軍底線的工具和犧牲品。
達(dá)赫眼中的熱血和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可見骨的悲涼和冰冷的恨意。
他想起了父親戰(zhàn)死前不甘的眼神,想起了妹妹被擄走時絕望的哭喊,想起了那些寧死不屈、最終被砍下頭顱懸掛示眾的真正勇士……而高地上這些人,他們不配!
劉如意將達(dá)赫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他轉(zhuǎn)過身,面向麾下那些同樣義憤填膺、卻又因可能傷及“無辜”而隱含憂慮的將領(lǐng)和士兵們。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旗艦的甲板,帶著沙場宿將用無數(shù)鮮血換來的清醒與冷酷:
“都看明白了嗎?戰(zhàn)爭,從來不是請客吃飯,更不是孩童嬉戲!它骯臟、殘酷,每一步都踏在尸骨與欺騙之上!”
“村野治保,此刻拋出這些他眼中早已無用的‘棄子’,就是想用所謂的‘仁義’捆住我軍的手腳,讓我數(shù)萬大軍為了這些可能心向倭寇、甚至本身就是陷阱內(nèi)應(yīng)的敗類,投鼠忌器,按兵不動!”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每一張面孔。
“若本王今日為此退讓,為這些叛徒而妥協(xié),不僅愧對陛下掃清海疆、永絕后患的重托,愧對正在后方日夜趕工鑄造兵甲、運輸糧草的萬千民夫,更是愧對此刻站在這里,準(zhǔn)備浴血奮戰(zhàn)、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每一位大漢將士!”
他猛地舉起那只精鋼義肢,冰冷的金屬在陽光下閃耀著決絕的寒芒。
“對豺狼仁慈,就是對羔羊最大的殘忍!今日退一步,明日他就敢用更多真正無辜者的性命來要挾!本王,決不允許大軍因這等卑劣伎倆而停滯不前,決不允許將士們的熱血,為這些渣滓而白流!”
——
達(dá)赫聽著劉如意那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語,看著周圍漢軍將士眼中重新燃起的決然戰(zhàn)意,又最后望了一眼高地上那些在死亡恐懼中原形畢露、丑態(tài)百出的昔日叛徒。
他猛地抬起手臂,用粗糙的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污跡,深吸一口氣,仿佛將所有的軟弱與彷徨都隨著那口濁氣吐了出去。
他轉(zhuǎn)向劉如意,重重地點了點頭,用盡全力,一字一頓地說道:
“趙王……說得,對!有骨氣的……夷洲人,早……死完了!這些……活該!請……大漢天兵……進(jìn)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