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蕭何緩緩睜開了眼睛。他聲音不高,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諸公之論,皆在‘治標’。然草原之患,根在于其‘游牧’之本身。逐水草而居,則部落離散聚合無常;以馬匹為命,則來去如風,難以管轄。若要根除,唯有改變其‘根本’!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化牧為耕,改散為城!
在劉盈期盼的目光下,蕭何詳細闡述了他的構想,其核心冷酷而徹底。
“其一,草場變耕地!
“可選擇草原上水草相對豐美、地勢平坦之處,大規(guī)模開墾為農(nóng)田。引進或培育耐寒作物,鼓勵或強制牧民放棄游牧,轉為定居農(nóng)耕!
“此舉旨在將流動的人口固定在土地上,使其失去遷徙的能力和意愿!
眾人愕然,只覺得姜還是老的辣!
蕭何微微一笑,繼續(xù)道:“其二,戰(zhàn)馬國有化! 將戰(zhàn)馬的飼養(yǎng)和培育徹底收歸中央朝廷專營!
“嚴格限制私人,特別是草原部族擁有大量馬匹,尤其是可用于作戰(zhàn)的良馬。”
“民間只允許擁有少量用于拉車、耕地的駑馬。從根本上剝奪游牧民族最重要的軍事資產(chǎn)——機動性。
沒了戰(zhàn)馬,游牧民就跟失去翅膀的飛鳥。
“其三,行政郡縣化, 打破草原傳統(tǒng)的部落制度。”
“在開墾的農(nóng)業(yè)區(qū)和重要的水源地、交通樞紐,建立城池,推行與內(nèi)地完全相同的郡縣制管理!
“派遣流官,編戶齊民,征收賦稅,推行漢律。讓草原不再是一個個獨立的部落,而是大漢帝國直接統(tǒng)治的行省。
蕭何雖然淡出朝廷許久,但他始終關注著軍國大事,劉盈只是簡單詢問,他便能給出切實可靠的建議。
“其四,文化同化,在上述基礎上,大力推行漢化政策。遷入漢民,與當?shù)啬撩耠s居;興辦學校,教授漢字、儒經(jīng);改變其服飾、語言、風俗。”
蕭何最后總結道:“此前,大漢強敵環(huán)伺,內(nèi)有憂患,無力對北方進行如此徹底的改造。如今四海承平,倭國已定,朝鮮臣服,內(nèi)部隱患亦在肅清,正是抽出手來,一勞永逸解決草原問題的最佳時機!”
劉盈聽得心潮澎湃。他算是徹底明白了,蕭何的意圖,是要將廣袤的草原,改造成為一個放大版的、完全由中央控制的涼州。
涼州亦能養(yǎng)馬,但其軍事和經(jīng)濟命脈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無法形成割據(jù)勢力。
此策若能成功,北方邊患或將從根本上得到解決。
劉盈當即表示:“岳丈此言,深得朕心!此乃治國安邦之良策!此事,非岳丈不能統(tǒng)籌,便請岳丈再度出山,全權負責此事如何?”
出乎所有人意料,蕭何卻微笑著搖了搖頭,臉上流露出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
“陛下厚愛,老臣心領。只是老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如今啊,就想著在府中含飴弄孫,逗弄我那寶貝外孫女,享享天倫之樂。這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還是交給年輕有為的才俊去吧。政務繁巨,老臣實在是力不從心了。”
蕭何態(tài)度堅決,并非虛偽推辭,而是真正萌生了退意,只想安度晚年。
劉盈深知這位老岳父的性格和功勞,見他心意已決,也不便強求,只得無奈作罷。
目光隨即轉向殿中幾位重臣,曹參顯然對此等激烈變革興趣不大;陳平長于謀略,但對此等需要長期經(jīng)營、深入基層的龐大工程并非最合適人選。
這時,賈誼挺身而出,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使命感與激情:“陛下!蕭相國之策,實乃根除北患之良方!臣雖不才,愿親往草原,與韓大將軍詳細籌劃,因地制宜,將此策推行下去!”
劉盈贊賞地看著賈誼:“好!賈生有此擔當,朕心甚慰。此事便由你總攬,持朕節(jié)鉞,北上與大將軍韓信會合。一切事宜,你二人可相機決斷!”
賈誼深知此行責任重大。蕭何的策略雖好,但執(zhí)行起來必將面臨巨大的阻力。
習慣了自由馳騁的牧民,豈會甘心放下套馬桿,拿起鋤頭?那些部落首領,又豈會心甘情愿地交出權力和馬匹,接受郡縣官吏的管轄?
他心中已有計較,此去,首先要與韓信充分溝通,獲得軍事上的絕對支持。
若有必要,武力震懾甚至鎮(zhèn)壓是無法完全避免的。但同時,更要注重策略,盡可能采取勸說、引導、利誘的方式。
可以向愿意歸化、率先改為農(nóng)耕的部族提供農(nóng)具、種子、技術支援,并給予賦稅減免;可以承諾部落首領,在郡縣體制內(nèi)給予他們一定的官職和待遇,進行贖買。
“若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以教化、利益引導其歸附,方為上上之策!
賈誼整理衣冠,向著劉盈和諸位老臣深深一揖,“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與諸位重托!”
一場旨在從根本上重塑北方草原生態(tài)與政治格局的偉大變革,就此拉開了序幕。
年輕的賈誼,將帶著帝國的宏偉藍圖和未知的挑戰(zhàn),走向那片廣袤而充滿不確定性的土地。
——
廣袤的草原,并未因大漢的強盛而徹底沉寂。
蕭何那“化牧為耕,改散為城”的方略,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陸續(xù)遷徙而來的游牧部族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和強烈的抵觸。
這些部族,無論是原本臣服于匈奴的小部落,還是從更西方、更北方苦寒之地遷徙而來的新面孔,他們之所以來到這片草場,就是為了繼承匈奴留下的遺產(chǎn),追逐水草,放牧牛羊,重現(xiàn)馬上民族的榮光。
如今,漢人竟要他們放棄世代相傳的生活方式,去學習陌生的農(nóng)耕,被圈禁在方方正正的城池里,這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奇恥大辱,更是斷絕了他們崛起的根本。
一時間,暗流洶涌。
一些實力較強的部族首領,一改之前請求內(nèi)附時的恭順,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他們暗中串聯(lián),秣馬厲兵,控弦之士再次聚集于首領的氈帳周圍,空氣中彌漫著不馴與對抗的氣息。
消息傳至韓信軍中,這位兵仙非但沒有憂慮,嘴角反而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意。
他對身旁的賈誼道:“賈生,看來你這‘文治’之策,終究還是要靠‘武功’來鋪路。也好,本將軍正愁他們太安分,不好借機削減人口,立威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