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室是由特殊金屬材料打造的，密不透風(fēng)，更不要說陽光了，只有一盞白熾燈還在亮著。
禁閉室的門沉重，開門關(guān)門都會發(fā)出巨響。
禹喬進(jìn)來的時候，還看見正中間的單人床上躺著一個人。
等她關(guān)上門再去看，單人床躺著的人卻莫名消失了。光線漆黑的角落里卻有悉悉索索的鐵鏈聲。
“賀明光？”她試探開口。
陰暗角落里縮著的人卻不予回應(yīng)。
裝睡的人發(fā)生了轉(zhuǎn)移，由禹喬變成了他。
“搞什么��？”禹喬抱著畫軸，慢慢地走過去，“你是在裝睡嗎？呵，不得了，我現(xiàn)在叫不動——”
“走！快走��！”
縮在角落里的膽小鬼終于肯發(fā)出聲音了。
不是輕松的調(diào)侃，不是膩歪的情話，是喑啞且絕望的嘶吼。
“你為什么要來？”他的聲音發(fā)生了變化，粗糲得像河岸邊的沙石，還不住地顫抖，“他們，他們明明答應(yīng)我的！他們騙我！明明說好了，明明都說好了�。 �
“說好了什么？”禹喬冷笑，“說好了把我當(dāng)成傻子耍？說好了為我編織一個謊言，告訴我賀明光是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死在了抗擊異種的戰(zhàn)場上？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欺騙了！”
“賀明光，你搞清楚一點(diǎn)，我們不是在演什么誤會重重、追妻火葬場的八點(diǎn)檔狗血劇。如果你認(rèn)為我們短暫的戀情要以欺騙為收尾的話，那我覺得這段戀情也沒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賀明明、賀光光，什么《天使愛美麗》，什么只爭朝夕，不用未來，我現(xiàn)在就可以完全忘記。你知道的，我的確因?yàn)槟愕那楦卸浕藨B(tài)度，但我從未愛過你�！�
禹喬說完，就轉(zhuǎn)身想要走。
剛走了沒幾步，她就聽到了熟悉的道歉聲。
“對不起，是我錯了，”窸窸窣窣的鐵鏈聲從角落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泄出，最后停在了禹喬的腳邊。
她聽見了他的抽泣聲。
在禹喬印象里，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先前看電影，即便是看到了再感人的情節(jié)，賀明光都沒有這樣卑微地哭過。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直都燦爛地不像話，總是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來，即便連落淚也是默默地躲在昏暗的影院內(nèi)，用指尖輕輕地擦去眼尾的水澤，然后又嬉皮笑臉地湊到她面前。
他的情緒控制得非常得當(dāng)。
可這樣的人現(xiàn)在卻關(guān)在密室內(nèi)，縮在她的腳邊，情緒崩塌，淚水決堤，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我是一個失敗的男朋友�！彼�在流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讓你看到了這么糟糕的我。我真是壞透了！我怎么可以拜托別人騙你呢？我怎么可以剛剛那么大聲地兇你，還趕你走呢？”
“可我不該這樣的。我從記事起，就在想如何死亡。小時候調(diào)皮被父母責(zé)罰，我就想著我該如何當(dāng)著他們的面死去，讓他們后悔終生；加入異種防控局后，我就想著我會在什么樣的戰(zhàn)場上，以什么的姿勢為了拯救民眾和戰(zhàn)友們死去；遇見你后，我就在想我該如何為了你而死去，像各種少女漫的男主角那樣�！�
“我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死亡對我來說并不可怕。我可以為你而死、為父母和戰(zhàn)友而死、為社會和民眾而死，讓所有人都記著異種防控編號17346HMG的賀明光是一個大英雄�！�
“我應(yīng)該這樣死的啊！”
“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變成半異種呢？”
他的聲音破碎，還伴隨著痛苦的呻吟，在這片封閉的空間里回蕩。
禹喬笑了：“賀明光同志，你這是犯了個人英雄主義的錯誤�！�
她轉(zhuǎn)過身來，慢慢蹲下身去。
《神女救世圖》被她放在了一旁的地上，禹喬跪坐在伏倒在地面上的賀明光面前，伸手想要抬起他的下巴，卻被發(fā)顫的他躲開。
“別看我，好不好？”那個說著自己是防控局第一帥的人扯著頭發(fā)遮臉，還用雙手將自己的臉捂住，“太丑了，太難看了�！�
他的頭發(fā)比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長了幾分。
他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留著頭發(fā)的呢？
禹喬想起來了。
在她用著“覺得自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的借口敷衍后，他就在工作之余穿上了古裝，也開始蓄起了長發(fā)。
他說了他也是與她一樣的異類了。
“不會的�！庇韱逃弥綍r哄她的腔調(diào)，替他將遮臉的頭發(fā)撇開，“賀明光永遠(yuǎn)是異種防控局第一帥的人�！�
“如果我變成了沒有臉的火柴人，你還愿意繼續(xù)愛我嗎？”禹喬輕柔中帶著強(qiáng)硬，將他死死捂臉的手慢慢放下。
賀明光低泣著，沒有回答。
禹喬已經(jīng)替他回答了：“你會。”
她感覺到他的手也慢慢松開了。
禹喬在頭頂那盞白熾燈的照耀下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禹喬：……
禹喬：“呃，對不起，好像真的有點(diǎn)丑�！�
賀明光：……
賀明光哭得更大聲了。
他不管不顧地捂著臉，又想縮回那個光線昏暗的角落里去。
禹喬沒忍住發(fā)出細(xì)碎的笑聲：“對不起，哈哈，我不該逗你。”
她將想要逃走的賀明光拖了回來：“真的不丑，剛剛是逗你玩的�！�
“誰讓你總是逗我，我終于報(bào)復(fù)回來了。”
禹喬笑著，雙手捧起了他的臉。
冰冷白燈下，那個五官立體俊朗的混血青年一半的臉上都覆蓋了薄薄的透明鱗片，另一半的臉上覆蓋著如經(jīng)絡(luò)的紅色曲線印跡，深綠色的眼眸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耳朵上覆蓋了一層白色的絨毛且他的耳朵還在慢慢變長。
兔子？
禹喬想起了曾經(jīng)被她斬殺的異種，將它們和賀明光進(jìn)行了對比，真誠地回答：“真的，你是我見過的異種中最帥的一個�！�
賀明光的兔耳朵一動，訥訥開口：“真的嗎？”
禹喬捏了捏他的兔耳朵：“嘖，你又不是明星，偶像包袱這么重？”
“剛剛進(jìn)來的時候，劉主任和我說了，我們的時間只剩下了六分鐘。開關(guān)門浪費(fèi)了十五秒，剛剛又浪費(fèi)了四分半。最后的一分半，你想和我說些什么嗎？”禹喬輕聲道。
那雙紅色眼睛正在貪婪地仔細(xì)描繪她的五官。
“我做了一盆鹵雞爪和一鍋番茄牛腩�！彼韲抵械漠愴懺桨l(fā)明顯了，說話也越來越艱難，“雞爪放在冰箱里，番茄牛腩還在鍋里溫著，記得吃�！�
禹喬上翹的唇角落平。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還有嗎？”
他終于又變成了初見時會夸她“牛掰”的賀明光，嘴角翹得高高的，眼里的笑意幾乎可以跑出來繞著禹喬轉(zhuǎn)三圈半：“沒有了�！�
賀明光生命的最后一分鐘開始倒計(jì)時。
禹喬曾在他的帶領(lǐng)下讓一朵花在她的雙手間綻放，那朵生命的重量那么輕。
現(xiàn)在，賀明光就躺在她的懷里。
他那么高，又是經(jīng)過高強(qiáng)度訓(xùn)練的人，體重自然不會太輕。
可禹喬卻覺得他的重量隨著他的生命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流逝。
賀明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一點(diǎn)。
他一直說他不怕死亡，可在這個時候他眼中的求生欲望卻那么強(qiáng)烈。
他握著禹喬的手的力度在加大。
五十七秒。
“我，我不想死�！彼K于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我不想死！”
四十五秒。
禹喬看見他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淚。
“我好，好不容易……不孤單了，好不容易找到我的‘艾米莉’……”禹喬聽見他的呢喃，“我不想死……”
禹喬沉默地低下頭，在他的唇角、脖頸和眼瞼上落下了三個輕盈的吻。
三十七秒。
他越來越輕的身體發(fā)出了劇烈的抖動。
他在掙扎。
“我還沒有活夠！我還沒有成為禹喬的丈夫……我不想死�！�
二十九秒。
“我還沒有陪你看完一千個落日……”因?yàn)檫^于用力，他脖頸上的青筋暴出，像扎根在泥土深處的樹根。
禹喬能感受得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除了與她分離的恐懼與不甘外，滿是依戀與不舍
……
十五秒。
禹喬呼出了一口氣，突然直起了腰。
她將賀明光的身體挪在了一旁，伸手去夠放在一旁的畫軸。
十四秒。
禹喬的手碰到了那幅畫。
十三秒。
禹喬已經(jīng)拿到了那幅畫。
……
她用了三秒鐘將畫鋪開在地。
……
十秒。
“賀明光，你不會死的�！�
禹喬雙手穿過賀明光的臂下，緊緊箍住他的胸脯。
賀明光也是畫中人。
她試了那么多次，都沒有嘗試過把和她同樣身份的人帶進(jìn)畫中。
她是《神女拈花圖》中最鮮活的畫中人。
他也是《蒼穹之下》中最鮮活的漫畫主角。
他理應(yīng)也會和她一樣。
……
五秒鐘，禹喬的半只腳已經(jīng)入畫中了。
“最后告訴我，生和死，你選擇什么？”禹喬在賀明光耷拉下去的兔子耳朵上輕語。
他的瞳孔已經(jīng)開始渙散了，全身軟化成了泥，連先前反抗死神的力氣也沒有了。
四秒鐘。
“……生�！辟R明光眼皮開始耷拉下去，用所剩無幾的力氣說出了最后的話，“我選生。”
三秒鐘。
已經(jīng)進(jìn)入畫中的禹喬：“好。”
兩秒鐘。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試圖將還在畫外的賀明光拖進(jìn)畫中，賀明光垂下的頭發(fā)進(jìn)入了畫的邊緣線。
禹喬心中一動。
有戲。
一秒鐘。
一股巨大的阻力讓她的手心一滑。
她跌坐在了王梣家中的地板上，這個簡陋的房間依舊和之前一樣。
禹喬看向了她的雙手。
沒有用力拖拽留下的印痕，也沒有屬于賀明光的一點(diǎn)物件。
她帶不走任何事物，包括想要活下去的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