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遙遠(yuǎn)的東海有座小島,島上住著一個名叫謝十七的少年。
某一天,他撿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薔薇花一般的女孩子,什么也不記得了。
他為她取名阿寶。
他們一起度過八年時光,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便是阿寶與謝十七的一生。
在神族漫長的生命里,這八年時光如此短暫,如此微不足道。
可這已是阿寶的全部。
不過黃粱一夢。
夢醒,她不再是阿寶。
她是……
暮云薇閉上眼,緩慢環(huán)住雙臂,將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聲音很低很低,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我是……暮云薇!
祝余族暮云氏的,暮云薇。
“既然想起來了,為何還是這副軟弱的姿態(tài)?”
蠻蠻不悅:
“你如今暗疾未愈,修為盡失,還不趕緊打起精神隨我回修羅殿療傷修煉!
“……為什么要讓我想起來呢?”
暮云薇睜開眼,抬起臉看她,滿臉淚痕:
“為什么一定要讓我想起來?”
蠻蠻神色凝固:
“你說什么?”
暮云薇雙眼通紅,面色卻如紙蒼白:
“蠻蠻,我又看見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了,他們的眼睛還沒閉上,一直看著我,一直,一直,看著我!
“那是他們該死!”蠻蠻道,“所有人族都該死!”
暮云薇搖頭:“不是這樣的……”
蠻蠻語氣軟下來:“我知道,你失憶后被一個人族哄騙,與他生下了孽種。”
“我不會怪你的!
她替暮云薇擦去眼淚,目光溫柔:
“只要你親手殺了他們,我可以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過!
暮云薇道:“不可能!
蠻蠻動作僵住。
暮云薇垂下頭,看著地面碧綠的草葉,嗓音沙啞:
“我累了!
“我不想再過從前那樣的日子了,我只想和他們平靜生活!
蠻蠻臉色鐵青:“平靜的生活?”
她仿佛聽見什么好笑的事,嘴角彎出一個譏誚的弧度:
“你怎么不去問問死在小華山的五十萬祝余族想不想過平靜的生活?”
暮云薇身子顫了顫,臉色愈發(fā)慘白。
蠻蠻咬牙:
“我若不是當(dāng)年為救你受了傷,修為難以寸進(jìn),又怎會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暮云薇,你太讓我失望了!
暮云薇的頭幾乎低到地上:
“對不起!
“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
夜色四合,蠻蠻瞥了眼遠(yuǎn)處朝這兒走來的那對父子,將一把長劍扔給她:
“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話落,她重新化作鳥兒,振翅藏進(jìn)繁茂枝葉中。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氣,暮云薇幾乎站立不穩(wěn)。
“阿寶?”
謝十七抱著謝沉舟走到她面前,看見她手上的劍,愣了一瞬,問她:
“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暮云薇勉強(qiáng)笑笑,摸摸他懷中犯困打瞌睡的孩子,低聲道:
“天黑了,進(jìn)屋吧!
謝十七隨她一同進(jìn)屋。
一聲輕響,大門關(guān)上。
熄了燈,暮云薇靜靜坐在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起身,走到一張小床旁。
床上的孩子睡得很熟。
她就那樣看著他。
黑夜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
倏地,五歲的謝沉舟從夢中驚醒。
他揉揉眼睛,借著窗外明月的光芒看清床邊的人是誰,稚聲問道:
“阿娘,你怎么哭了?難道是做噩夢了么?”
暮云薇:“嗯,阿娘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謝沉舟問:“是夢見妖怪了嗎?”
“嗯!
謝沉舟從床上爬起來,張開雙臂抱住她,小大人一般輕拍她后背:
“不怕不怕,有我和阿爹保護(hù)阿娘,什么妖怪都不敢過來。”
暮云薇哽咽一聲,將小小的他抱在懷里:
“阿舟,我的阿舟……”
謝沉舟不明白他的娘親為何會哭得這樣傷心。
他看向另一個方向,滿臉無措:
“阿爹,娘哭了!
暮云薇身后,藍(lán)衣青年不知看了多久。
他走出黑暗,拉過暮云薇的手,溫聲對謝沉舟道:
“睡吧,我與你娘有事要說!
頓了頓,他又道:
“放心,你阿娘只是被嚇到了,很快就會好!
謝沉舟乖巧躺下:“好哦!
謝十七拉著暮云薇去了另一個房間。
兩人相對而坐,誰也沒有先開口。
——或許不用開口,對方心中所想也已知曉七八。
那些失去的記憶,還是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謝沉舟的呼吸聲重新均勻下去,暮云薇終于開口說了今夜第一句話:
“我要走了。”
謝十七沒問她去哪兒,只道:
“還回來嗎?”
暮云薇:“不回來了。”
謝十七安靜許久:“阿寶……”
“別再叫我阿寶了。”她輕聲道,“我不是阿寶!
謝十七攥緊她衣袖,指節(jié)發(fā)出一點(diǎn)細(xì)微的脆響:
“你不要我了嗎?”
暮云薇沒說話,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拿開他的手。
他攥得更緊,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費(fèi)力:
“我們一生一世的約定……”
暮云薇道:“不作數(shù)了!
謝十七:“那阿舟呢?你也不要了嗎?”
暮云薇:“就和阿舟說……我死了罷!
“等一等再走可以嗎?”
謝十七的語氣幾乎是乞求:
“等后日阿舟過完五歲生辰再走,況且——”
“夜深露重,你趕路會著涼!
暮云薇:“……好!
謝十七懷揣最后一絲希冀,小心開口詢問: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暮云薇別開臉不看他:
“知道得太多,對你不好!
他眸子黯下去,好一會兒,對她說道:
“我會告訴阿舟,他有一個很好的娘親!
暮云薇肩頭微微顫抖。
“這根琴弦是我好友相贈!
她解下腕間琴弦交給他:
“留給阿舟。”
謝十七收下琴弦,“我呢?”
“你沒有什么留給我嗎?”
暮云薇語氣平靜:
“忘了我,好好生活。”
謝十七強(qiáng)行將她轉(zhuǎn)過來,指尖摸索著撫過她的臉,觸到一片冰冷濕意。
他嘆了口氣:“我聞到你眼淚的味道了。”
從沒有過的委屈霎時涌上心頭,暮云薇咬緊唇瓣,強(qiáng)迫自己咽下哭聲。
謝十七仍是嘆氣。
他輕輕抱住她,一下接一下地摸著她的發(fā):
“我的阿寶,從前一定過得很苦吧!
“你瞧,恢復(fù)記憶以后,你一直在哭,從沒笑過。”
“……”
如同那年從噩夢中醒來時那般,暮云薇將臉埋進(jìn)他懷里,泣不成聲。
一邊是祝余的血海深仇,一邊是愛人和孩子。
她夾在中間,整個人幾乎被撕裂。
而帶著祝余血脈的她的孩子,將來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她似乎隱約能夠窺見命運(yùn)的一角。
——絕不會太好。
“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彼Ьo牙,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逼出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
“我也不該生下他!
謝十七:“你恨他?還是,恨我?”
暮云薇:“我不恨他,也不恨你!
“我只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謝十七面色蒼白:“究竟為什么?”
暮云薇道:“錯不在你,可世上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唯獨(dú)我和你,不行!
謝十七:“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嗎?”
暮云薇:“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她若留下,他們便活不下去了。
他們在這安穩(wěn)度過余生,她回修羅殿肩負(fù)起責(zé)任繼續(xù)復(fù)仇,從此再不相見,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
暮云薇是這樣認(rèn)為的。
可是,她錯了。
蠻蠻早已不是當(dāng)年她認(rèn)識的那個蠻蠻。
謝沉舟五歲生辰當(dāng)天,不算陌生的白衣劍仙驟然登門,來者不善。
暮云薇認(rèn)出來人身份,難以置信:
“你的劍骨……”
他看著她,看著她的孩子,目光冰冷:
“很快就會回來了!
于是暮云薇便明白了他的來意。
即便折了劍骨,如今的她依舊不是來人的對手。
昔日溫馨的小屋被夷為平地,屋前的小樹齊根而斷,新結(jié)的果子已踩碎成泥。
乍一看,仿佛血跡滲入地底。
最后一劍刺來時,暮云薇避無可避。
可誰也沒料到,早就該逃走的另一個人擋在了她面前。
呼嘯不止的風(fēng)聲中,她看著長劍一寸寸沒入謝十七體內(nèi),肆虐的靈力攪碎一切骨骼臟腑。
“嗤——”
長劍抽出,血珠濺上她的臉,是溫?zé)岬摹?br>
而后,她的丈夫倒在她懷中。
她的丈夫,謝十七。
時間仿佛定格。
一只手攥住她衣袖。
暮云薇僵硬低頭,看見那張熟悉的臉。
大口大口的鮮血順著青年的嘴角涌出,眨眼間濕透衣襟。
他看她的目光卻依舊溫柔: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暮云薇腦中一片混沌,機(jī)械地開口:
“我叫暮云薇,暮色四起的暮,云朵的云,薔薇花的薇!
“……是個很美的……名字呢。”
謝十七目光渙散,還是固執(zhí)地叫她:
“阿寶!
他說——
“阿寶,不管你從前是誰,你只是我的阿寶!
如珠似寶的寶。
這是謝十七此生最后一句話。
那只攥著她衣袖的手一寸寸滑落。
如同暮云薇過去所殺的那些人一樣,他睜著眼,至死未瞑目。
果真是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暮云薇想笑,卻聽見自己在哭。
哭得很小聲。
而不遠(yuǎn)處,那位白衣劍仙似乎也沒料到這一幕,皺眉抖落劍尖血珠:
“我無意戕害凡人!
暮云薇拄著劍站起身,腦中思緒近乎凝滯,無論如何也串連不成線。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拼死一搏擊退言淵,帶著早已昏迷的謝沉舟逃離的了。
她只是循著本能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那位白衣劍仙始終在身后窮追不舍。
還能逃去哪里呢?
去尋鏡弦?
不行,絕不能連累她。
那便無處可去了。
天下之大,早已沒了她的容身之地。
唯一放不下的牽掛,只剩這個孩子。
“謝沉舟,我不該生下你的!彼霕O。
若不曾生下你,你便不用受這世上許多苦楚。
有那么一刻,她想,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他。
可劍鋒終究還是偏了三寸,未入心脈。
剛滿五歲的謝沉舟跪在她腳邊,滿臉惶恐:
“阿娘,別丟下我!
大雨滂沱,暮云薇抬起臉,長久地凝著灰暗天幕,眼角淚痕與冰冷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淚還是雨。
她轉(zhuǎn)身離開。
謝沉舟不肯放棄,一次又一次地追上來。
她只好道:
“你在這兒等等,阿娘辦完事就回來接你。”
他滿臉希冀:“真的嗎?”
當(dāng)然是假的。
暮云薇沒有回答,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腦袋,轉(zhuǎn)身離開。
她聽見了孩童死死壓抑的哭聲。
仿佛一只迷路的幼獸。
她沒有回頭。
她要去赴約了。
赴那場一生一世的約定。
—————————
“不怕不怕,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