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有點紅。
然而紅不過血。
一路從蠻荒過來壓抑不已的荊軍,在這一刻,殺紅了眼。
雖然他們在梨城敗了,可是他們還是荊軍,不是真的落水狗,不是誰想咬一口就能咬一口的。
枯木長河更是如此。
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只是在不停的殺戮中,找到了自己,找回了自信,越殺腦子反而越清楚。
鮮紅的血噴滿了他的身上,大多數(shù)都是敵人的。
也有一些是他自己的。
血有些甜。
真的,他添了添。
因為很口渴。
枯木春的右手受傷了,只能左手拿刀。
在這樣大敵當前的時候,他一個書生,也只能跳下去廝殺。
他不喜歡殺人,他討厭殺人,可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他不得不殺人,他馬上快到家了,馬上可以見到自己那剛剛出世的孩子,孩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枯木虎,他的姓,妻子的名,他一定要活著回去,所以他不得不殺。
在戰(zhàn)場上,再慈悲的人,都沒有資格慈悲。
就是最后躲在馬車里的重煙,都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見到殺人,殺這么多人的場景。
那夜申城皇宮政變,他在國師殿,一覺到天亮,并沒有真正接觸什么。
可是此刻,就在他眼前。
甚至有熙國士兵繞到后頭,看到馬車里的他,舉起大刀就砍過來了。
是一個荊國士兵幫忙給擋了,否則他已經(jīng)死了。
重煙瑟瑟發(fā)抖,他不明白,戰(zhàn)場怎么是這樣的。
他以為他見過梨城的慘劇已經(jīng)夠慘了,心也足夠強大了,卻沒有想到,看到真正的廝殺的時候,更加可怕。
那個來砍殺他的熙國人,被荊國士兵一刀砍飛,斜著從臉上砍過去,他的臉裂開了,眼珠子似乎都被砸碎了。
而后又有熙國士兵沖上來,把那個救他的荊國人刺穿,長矛插進肚子里攪了攪。
荊國人并沒有馬上死,肚子里的腸子流出來,他掙扎著,地上沒有草,有泥,腸子沾上了泥,像是肉腸裹上了調(diào)料一般。
重煙閉上眼,他害怕,發(fā)抖,甚至希望自己就這樣死去。
眼前就是修羅場。
他不知道這些事是為何要發(fā)生,為何要廝殺。
剛剛他還聽隊伍的荊國人說回去之后要放牧,要娶親,要吃阿媽做的飯,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死傷大半。
他們死了,都望著北方,努力的想看到家鄉(xiāng)的方向。
據(jù)說這樣,靈魂就能回歸戰(zhàn)神的懷抱。
重煙朝南看。
南邊有一片高高的土墻,那是城墻,是蠻荒的城墻。
朝東看,東邊涌出來無數(shù)的熙國士兵,而師妹也在熙國。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很久。
從夕陽到月亮升起。
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寧靜。
荊國人勝利了。
可是也死傷無數(shù)。
重煙看到荊皇回來了,他身上添了新傷,他面容卻還掛著笑容。
溫和親切。
他鼓勵每一個受傷的戰(zhàn)士,沒有受傷的戰(zhàn)士,甚至看到渾身是血的枯木長河,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沒有給你父親丟臉,好樣的!
枯木長河裂開嘴笑了,雖然滿臉是血,卻依舊純真的模樣。
枯木春傷的有點重,他受傷的右手,本來就因為沒有及時救治,要收攏傷兵,此刻又在戰(zhàn)場上,被人又砍了一刀。
但是還活著,活著就好。
相比荊軍這邊死傷無數(shù),熙國的軍隊安靜的簡直可怕。
因為沒有活人。
沒有死透的,都被荊國人補刀砍死了。
然后剝掉他們的衣裳,收刮他們的所有值錢的東西。
枯木春手受傷嚴重,血流太多,這些活都是枯木長河帶著大家做的。
枯木長河也終于學會了他兄長的嚴謹,卻用在了廝殺上,他沒有遺漏下任何一個人,連埋在尸體堆下面的人,都要補刀。
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運河上有一艘船,此刻那艘船已經(jīng)不見了。
荊國人沒有人去追,他們對水有深深的恐懼。
但是只要在岸上的,就一定要殺死。
黑夜降臨了。
有狼嚎聲。
河邊的尸體有的悄悄的消失了,沒有人注意。
運河上的那艘船,還在行駛。
坐在船上,能聽到水浪聲。
嘩啦啦的聲響,船艙里,卻是異常安靜。
漂亮的鞋子旁邊幾個碎杯子。
看杯子上的花紋,栩栩如生,極其美麗。
即使是碎了,也是十分好看的。
而且厚薄一致,這樣的杯子燒出來就值千金。
千金也很難買。
申國官員貴族,還是熙國貴族官員都很喜歡買這種瓷杯。
幾乎是杯子還沒有燒出來就被預定了。
因為燒制這種杯子的泥土和溫度要求都極其苛刻。
可是眼前,都碎在了地上,一向喜好這些的殷克州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奴仆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進來收拾,又擔心觸怒老爺,不進來的話有擔心萬一老爺踩到碎片受傷,自己更慘。
殷克州坐在船艙里,一間極大的屋子,窗子是琉璃的,可以看到外頭河水流淌,極其奢華。
但是此刻天已經(jīng)黑,天空甚至沒有月,星辰也看不到幾顆。
一切都是黑的,他看不到面前的河,只感覺身體搖晃,搖晃的他頭暈。
他沒有想到,他會損失如此慘重。
荊國入侵申國,本來以為他會是最大最后的贏家,卻不想,他輸?shù)臉O慘。
殷克州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為何蠻荒的人會不和荊軍打斗。
蠻荒人怎么會和皇后李神佑一樣,不按套路來。
荊皇怎么可能帶著大軍就從蠻荒路過。
荊軍一點損失都沒有,反而是養(yǎng)精蓄銳,給了自己帶的大軍當頭一棒,他帶的那么多人,居然全軍覆沒。
殷克州到現(xiàn)在手還有點抖,腳也在抖,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抑制不住的發(fā)抖。
全死了,他殷家養(yǎng)的那么多私兵,還有其他家跟他處的好的,想來分一杯羹的人,此刻都全成為了尸體,留在了岸上。
而他如同喪家犬一樣倉皇逃脫,更別說見荊皇一面了。
他以為他是個勝利者,收獲者,能居高臨下的看到荊皇。
實際沒有,刀光劍影比他想的厲害,他根本沒有見到荊皇,廝殺中,他不確定誰才是荊皇。
他在背地里笑話荊皇是莽夫,居然是自己上戰(zhàn)場。
可是在當時那樣的場景,他是個懦夫,他跑都來不及。
殷克州手腳抖的不停,眼前到現(xiàn)在還是鮮血彌漫。
他覺得渴,面前只有一杯冷茶,他一口氣喝了,卻嗆到了自己,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
“咳咳咳……”
好一陣,像是要把肺咳出來的感覺,他才清醒過來。
殷家能在熙國一家獨大,除了殷家最有錢,其次就是殷家的私兵最多,他家的私兵已經(jīng)超過了皇室的私兵,在任何時候,有兵就有權。
可是這一次,帶出來的私兵居然差不多全軍覆滅。
殷克州此刻想更多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養(yǎng)私兵容易,但是短期內(nèi)卻沒有成效。
黑夜始終黑暗。
殷克州在黑暗中思考著。
耳邊流水像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