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攸走到了郭紹跟前,瞪著眼睛等著他如何解釋。
這時郭紹麻利地從腰間解下了身上唯一的飾物:一枚用紅繩子穿的玉佩。然后往掛圖的木架子上一系,小聲對左攸說道:“咱們想象一下,這玉佩不是玉佩……”
左攸愣道:“它明明就是。”
郭紹白了他一眼道:“把它想成一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放大!”接著他又徑直從案板上的硯臺中提起毛筆,在圖紙上畫了一個人,“這里有個人被綁著,動憚不得。你明白了嗎?”
左攸點了點頭。
郭紹拿起懸掛的玉佩,往圖紙方向一拉,然后放開,那玉佩就在半空蕩了起來!霸蹅円菆D上這個人,怕不怕?”
左攸道:“如果真是一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應(yīng)該會怕罷?”
郭紹又問:“危險不危險?”
左攸點點頭:“可能被撞成肉餅!
郭紹卻搖頭道:“并不危險。只要你往右邊拽這枚‘鐵球’,不超過圖紙上的人,肯定不會撞到上面的人。不信你試試!
左攸面露好奇之色,試了幾次果真無一例外。這時便聽得郭紹說道:“我想說的就是,有些事看起來似乎很危險,實則并非如此,只不過看你是不是有那個膽子。周娥皇絕非能下殺手的人,何況我也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攻打南唐國是為了結(jié)束戰(zhàn)亂統(tǒng)一河山,咱們不是在為非作歹!
左攸道:“即便如此,主公乃大軍主帥,何必要把自己‘綁在這圖上’?”
郭紹沉默了片刻,說道:“周娥皇必定不愿意來,她是被逼的。試想一個國后如此遭遇,作何感受?我得善待她,方能避免香消玉損,善待別人首先就該有信任;咱都不信她,說什么也是假惺惺的面子工夫而已……”
左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不斷搖頭:“不行,我今晚得留在這里,守著主公就寢!
“娘|的,我和你費了那么多口舌,白說了!”郭紹皺眉道,“反正我們不能輕易揭穿周娥皇,她在江寧府應(yīng)該被人捏著痛處……”
……周憲聽到這里,急忙用手捂緊緊捂著嘴,這才沒哭出聲來。眼淚如同打開了水閘一般,止都止不住,把衣領(lǐng)都打濕了。
剛剛還鼓起的殺氣,一瞬間消失得一干二凈。心里又是酸、又是軟、又是痛,腦子里一團漿糊。
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她的心中一句話來回回蕩,揮之不去。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原本以為今晚有的動手機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醋筘淖鲃,他是一定要陪在郭紹的帳篷里;只要郭紹身邊有人,周憲這么個弱女子就毫無辦法。
她悄悄從布簾后面走開,小心回到床邊,和身躺下。一瞬間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覺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何去何從,她只知道哭,除此之外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去年在東京時和郭紹的纏綿和溫存,那種被填滿的感覺、發(fā)|麻的心慌、云端的輕飄、無法呼吸的放縱,如同就發(fā)生在剛才。周憲一陣口干舌燥,片刻后臉上發(fā)燙,又羞又惱地罵自己:我真是個不要臉的婦人,都什么時候竟然想到了那種事。
但一想起來,她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曾經(jīng)的往事,好不容易才被他壓抑在心底的回憶,洶涌地涌上了腦海;氐浇瓕幐螅芫貌趴刂谱〔蝗ハ;而現(xiàn)在,曾經(jīng)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一件件記憶深刻的事都清晰地回來了。
他說:“雖然你說了不來赴約,但我怕你來了后發(fā)現(xiàn)人不在,會很失落,所以多等了一陣!
“夫人就像梅花,美麗中有著堅韌,在風雪之中依舊綻放風采。”
“善待她,首先就該有信任……”
周憲心里又是一酸,眼淚流出來的那種情緒崩潰縱容,在酸楚中卻又一絲快意。只有在這一刻,她才能真正放縱自己的情緒……恨!恨相識太晚,見到他時已為人婦,身心都已托給別人;恨他明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還來掠奪自己的心;!悔當初在東京被他挽留時,自己卻放不下身段身份,放不下故土,狠心離開;若是當初再多一些勇氣,留下來了,如今又怎會如此絕望、如此左右為難?
不過那些悔恨的放縱情緒只在一瞬間,周憲已非任性肆意的小娘,等心情稍平。她想到周嘉敏,想到自己國后的身份,想到李煜以及世人的輿情,意識到絕境并沒有任何改觀。
不僅沒有改觀,現(xiàn)在更多了徘徊,前無進路、后無退路。事到如今,她絕不會去刺殺郭紹,也沒法反抗前期的安排……連死都放不下。
這世上,最絕望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死不瞑目。
周憲躺在床上,卻如同躺在地府的煎鍋上面,身心都在煎熬、飽受折磨。
……
周憲一夜未眠,次日一早,眼睛又紅又腫像個桃兒一般。出得隔簾,見郭紹早已起來了。郭紹從嘴里拿出一根嚼過的柳枝丟掉,轉(zhuǎn)頭看了周憲一眼:“你昨晚睡得不好?”
周憲目光閃爍,說道:“人生地不熟,外頭那么多將士漢子,自然睡得不好!
郭紹點點頭,隨口道:“那倒也是!
周憲又輕輕問道:“那個左少卿呢?”
郭紹微微一怔,道,“我睡醒他就走了,回去補覺!彼D了頓又正色道,“有鑒于南唐國主和談的誠意不足,大周軍近期將發(fā)動一場緊要的大戰(zhàn)!
周憲沉吟道:“郭將軍要攻打江寧城?”
郭紹道:“暫且不敢泄露軍機。南唐國和談?wù)\意不足,但畢竟派了人來,咱們也得先禮后兵,接受使者的好意……昨日南唐正使欲讓歌妓們獻舞,我打算準許他們,設(shè)宴款待!醅帯,你要與她們一起獻舞么?”
周憲聽到這里立刻噤聲。獻舞,又是一次殺機!
她清楚地記得,李煜和劉六幺的謀劃過程。先是讓周憲嘗試作為內(nèi)應(yīng),因她才有接近郭紹的機會;但這個法子現(xiàn)在行不通了,因為劉六幺曾想作為周憲侍女、卻被拒絕,一時難以再找到讓劉六幺進入中軍的由頭……按照謀劃,此路不通,最后的法子就是冒險在獻舞時當眾行刺!
郭紹極其部下顯然對這幫歌妓有所警覺,李煜等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不過,郭紹尚不了解另一件事:他不知道劉六幺這個女流之輩的劍究竟有多快!
周憲感覺郭紹已處在危險之中,但她卻不敢提醒他,腦子里很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王瑤’?”郭紹提醒了一句。
周憲這才回過神來,“啊”地茫然看了他一眼。郭紹道:“我剛才問你,是不是要與別的歌妓一同獻舞!
周憲皺眉道:“好,我也想去!